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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我要休息一下。我得休息一下。璟對自己說。她掉下眼淚來。她在桃李街3號那裡停下來。透過鐵門,她看到了大片的花。那些花像是一直站在那裡等她,年年都不變地妖冶,紅色像是女人潦糙塗上去的唇膏,深深淺淺地,讓人有暈眩的感覺。
璟想起她第一次來的時候,是十二歲,明天她二十二歲。十年。可是她站在這裡,仍舊兩手空空。生活是一張千瘡百孔的網,把所有激情的水都漏光了。34璟跌跌撞撞走到桃李街盡頭的一間小咖啡店。璟不想回家。她如何能讓他們幫自己分擔,她要怎麼去面對出版商,怎麼去面對房東。她對於自己內心想要什麼已經十分明了。她需要食物,需要酒。她坐下來,點了青檸伏特加以及一塊核桃派。
一個男子過來,看著她問:
我能在你對面坐下嗎?
為什麼?璟眼睛也不抬,仍舊伏在桌上。
沒什麼。你看起來很糟,小姐。你的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可能生病了——我在路上就注意到你了。
那你坐下,就能治好我的病嗎?
不能。男子誠實地回答。
那就快走吧。璟厭惡地掉轉頭,不去看他。侍應給她拿過來了她的酒。她一飲而盡。
男人不語,亦沒有離開。
這樣吧,還有幾個小時我過生日,你給我買個蛋糕我就讓你坐下。璟感覺到他沒有走開,忽然慢慢轉過頭,笑嘻嘻地對他說。她才發現,原來是剛才站在林妙儀身邊的男子。那酒太烈,而她又喝得迅猛,很快就有了浮起來的感覺。
好。男人問,還要什麼?
蠟燭呀,你真笨。生日當然要許願,不是嗎?璟笑著大嚷了一聲,引得周圍的人都回頭來看——璟從未有過這樣活潑暢懷,她的確是醉了。男人點點頭,轉身走出咖啡店。璟有點悲傷地抬頭看著被帶上的門,她想也許男人逗她玩呢,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吃下了那塊核桃派,然後又叫了一杯伏特加,一塊比薩。她預感到自己又要暴食了。她承認在縱容自己的食慾。可是欲望至少證明了一種尚未衰竭的生命力,不是嗎?
甜膩的食物溫暖著胃,軟化了她的戒備。而酒的辣,就像乘虛而入的綿針,把身體弄得通透。她開始能聽到胃裡有風穿過的聲音。而此刻她是打開的。
她喝下三杯酒,男人從外面進來。她尚有幾分清醒,看見他覺得很開心,大聲地招呼他過來。
男人提著一個方形天藍色的盒子,盒子上有粉色的緞帶——璟對於這樣的緞帶有著特殊的感情,童年時她沒有好看的發卡,扎頭髮的就是逢生日攢下來的緞帶。看到那漂亮的溢著瀲灩的光的緞帶,她笑了。
她開心如小孩一般,伸手抓過蛋糕盒子要解開。可是動作已經顫抖,險些把蛋糕盒子打翻在地。男人慌忙把盒子扶住,幫璟解開絲帶。他以為璟要吃蛋糕,就把蛋糕從盒子裡拿出來——它長得亦十分奇特,不算太大的正方形,上面像雨後的糙坪一樣,是cháo濕的綠蒙蒙的一層,有著褐紅色的斑點如小蘑菇一般插在蛋糕上。上面鋪著的奇異果、楊桃,以及糙莓使它看起來像個枝繁葉茂的森林。他一直盯住她,想要看到她看到蛋糕時的表情,可是她卻似乎對蛋糕毫無興趣,只是從他的手裡奪過緞帶,就去束頭髮。她替換下原本扎頭髮的那根皮筋——他注意到那根皮筋原本是黑色纏著絲線的,可是絲線已經磨光,露出白色的皮筋本色。她的頭髮很長了,鬆開就散落在背後。頭髮和緞帶都很滑,她的手又抖得厲害,怎麼都綁不好。她為難地看著他。他便繞到她的身後,幫她綁上。她用手去摸了摸絲帶,然後又甩了兩下頭髮,確定它不會掉下來,才滿足地對他說:
謝謝你送我的生日禮物,很多年沒有人送我禮物啦。她指的是那系在蛋糕盒子上的絲帶。
那不是禮物。禮物在這裡。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像果凍糖一樣桃紅色的手錶。
啊!她叫了一聲,從他的手裡奪過手錶——這太神奇了,她在《笑靨如花》當中寫到羅燁送給喜然的生日禮物,正是一塊手錶。窮卑的喜然開心極了,她戴上手錶把玩了一會兒,才對羅燁說:你知道嗎,從小到大,我都沒有手錶,我習慣了猜時間,現在乍然看到這根秒針嗒嗒嗒地滑過去,心裡竟然很是驚慌。
從小到大沒有一塊手錶的,是喜然也是璟。璟亦把手錶放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像是自語般地說:你比羅燁還要好,送電子表,我就不會看著秒針心慌了。
女孩抬起頭來閃閃帶著童真的眼睛。男人的身體顫動了一下,說:
就要十二點了,插上蠟燭許願吧。
好呀。女孩說。
男子便拿出纖細的蠟燭一根根插在蛋糕上。卻聽女孩忽然冷冷地問:
你到底是誰?她吐字驟然清晰而沒有半絲笑意,像是邪氣逼人的女巫。
男子沒有防備,嚇了一跳。還未來得及回話,女孩就笑起來:
不用告訴我你叫什麼啦,反正我也記不住。
男人便不說話,繼續插蠟燭,又掏出打火機點燃。女孩問男人要煙。她把煙叼在嘴裡,深深地吸了一口,問:可以許願啦?
男人點點頭。女孩就閉上眼睛。她嘗試了好幾次,卻心緒難寧,睜開眼睛又再閉上。最終她嘆了口氣,對男人說:我腦子裡什麼也想不到,你代替我許願吧。
這個哪裡能代替呢,男人說。可是他看看璟昏昏沉沉的樣子,又忍不住說,好吧。男人閉上眼睛,開始許願。璟看到男人閉上眼睛的時候,睫毛在燈光的陰影里是那麼長。男人尖尖的下巴有凹進去的小坑,臉色很白。她認為這樣的男人是極美的。他們的位置靠窗,外面有桃李街的夜景,璀璨的燈火和豪華汽車穿行而過。璟深深地看看男人,微微合上眼睛享受這一刻。
她好像聽見陸逸寒好聽的聲音,生日快樂,小璟。
男人努力幫女孩想著願望,用了很長時間才覺得算是周全。他睜開眼睛,看到女孩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35璟十分艱難地醒來,發現自己在一間大房間裡,房間的牆壁是暈染的天藍色,像是整整齊齊裁下來的一塊天空。她正躺在一張很軟的大床上。猛然坐起來。擔心這又是夢。她努力地回想睡著的事,猛然低頭看了一下手腕——真的有一塊桃紅色的手錶在。不是夢。下床,急急忙忙走出房間。
這應該是那個昨晚給她過生日的男子的家。並不太大的三間房子裡,非常簡單的原木色
家具。璟極喜歡這樣純簡的材質。
頭疼欲裂,應是昨晚的酒氣仍未消散。璟走去廚房,看到有涼好的白開水放在隔開的飯廳里。旁邊還有洗好的蘋果和李子。有張便條壓在水果盤下面:
「你先吃些水果,我中午回來看你。這房子沒人住,所以不必感到不自在。」
璟搬了把椅子,坐在陽台上。大口大口地喝水,吃水果。上午的太陽光一點點繁盛,穿she過梧桐樹落在陽台上,留下一片花嗒嗒的灰色陰影,像是凌亂的音符跳個不停。她就這樣坐著,心亂如麻。小卓他們一定在到處找尋她。有關夾竹桃和合影的約定都宛若飛入糙叢的斑斕的蝴蝶。她不知道小卓會不會如她這般悲傷。
她想離開,卻不知哪裡可以去。出版商、房東、尚需她照顧的小卓和小顏,她很久沒有給優彌寄東西了,陸叔叔的忌日……
不能再想。她大口大口飲水,吞食水果。蘋果里的酸汁充滿整個口腔,她忽然一陣酸楚,連續工作三個月、封閉、沉默、焦躁、暴食、欺騙、掠奪、威嚇……這些就像在口腔里變成碎泥的一口口蘋果,它們合力凝聚成一股令她不堪承受的酸楚。心中惟一一個願望,有關那個美好的生日——指甲花田裡同自己合影的少年,他們終於確知的愛,可是這一切一閃而過,如天景如海市蜃樓。此刻她甚至沒有勇氣回去面對他,賴在陌生人的房子裡,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離開。
傍晚的時候房子的主人來了。他好像料定璟不會離開,買了很多食物和日常用品回來。她靠在廚房的門邊看著他在冰箱和鍋灶間忙碌。
男子穿棕櫚綠的短袖T恤,上面有一些體現剪裁的彩色明線。璟從側面看著這個男子,忽然覺得有些眼熟,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林妙儀那裡。男子回答,對她微笑。
不,不是。
昨天晚上在酒吧?一起過生日對吧?男人提示她說。
不,不是……璟又搖搖頭。男子實在想不起了,無奈地聳聳肩。他並不會做飯——這很容易看得出,他買的都是非常方便的加工好的食物,比方配製好的湯料,只消倒進小鍋中,加熱至沸騰。還有三明治,放在微波爐中旋即便可以吃了。但這些對他亦不算太輕鬆,夏日傍晚天氣又悶熱,做好的時候他已經滿身汗。
然後他招呼她來坐下。她和他,對坐在方桌的兩邊。他不是喜歡主動說話的人,只是看著她,遞給她一個三明治。事實上她對於人生已近乎倦滅,或者只有對食物的貪戀,令她像低級生物一樣存活著。她接過三明治——這中間的三文魚應是罐頭的,幾乎沒有魚肉的腥味和鮮美。可是因為咸,外加中間的芝士,當可算有分明的滋味。
她吃得很快。像是在完成派發的任務。吃完又帶著一種研究的姿態對著那個男人看了一會兒,終於放棄了,又迷惑地自語:你是誰呢?
男子笑,認真答道:我是昨晚陪你過生日的人,你怎麼忘了?
璟聽他答得巧妙,就也笑了。他又試探性地問:你昨天是和林妙儀在吵架?
吵架這個詞聽起來還是過於親昵了,好像我們是兩個鬧了彆扭的朋友。
不是朋友?
不是。
那是什麼?
一本書的兩個作者。璟說完,覺得他不會相信,自己就自嘲地笑了。
什麼意思?男人忽然認真起來,問。
如果我說林妙儀出版的那本書是我寫的,你會相信嗎?除卻最後那個糟糕的結尾,前面的內容全是我寫的。但我昨天才知道,我是去鬧事的,你明白了吧?璟說。男人沒有說話,看著她,好像希望她繼續說下去。璟於是又說:你是想讓我拿出證據嗎?我沒有證據。但我昨天迷迷糊糊收到你送的這塊手錶的時候,忽然激動極了,你記得嗎?
男人點點頭。
嗯,因為我想起羅燁送給喜然的生日禮物也是一塊手錶。喜然從沒有過手錶,我也是。不過他送的不是電子表,是那種機械錶,喜然有時候看到秒針會眩暈——得了,這些其實都沒法當做證據,你盡可以來推翻。
男人認真地說:其實我相信你。
為什麼?
因為昨天你的臉色太難看了,站也站不穩。誰會在這樣的時候跑去別人家大門外那麼委屈地看著呢?你若成心去搗亂,早就大喊大叫了。但是你不能做到不顧臉面,所以你也沒有吵鬧。最有趣的是,你根本沒有吵鬧,林妙儀的反應卻那樣激烈,非要把你趕走。你被趕走之後不久,我就出來找你了。我看到你走得很慢很慢,跌跌撞撞的,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