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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現在可能比剛到桃李街3號的時候還要糟糕,不僅暴食,而且還會惡性催吐。周而復始,像是著了魔。
可璟什麼也沒有說出口,只是把身上的襯衫脫給小卓,示意他忘記拿走了。他過來拿了襯衫,忽然頓了頓,探過頭來親了親璟的臉頰。
你要記得,你答應我了,不能再隔絕自己。生日那天去郊遊,就這樣說定了好嗎?小卓看著璟的眼睛說。璟點點頭。
那個夜晚的意義非同尋常,它好像把璟帶回了從前。璟想,在最恐慌、最厭棄自己的時刻,他還是出現了。他站在他的兒子的背後,他們疊成了一個人,他強大而有力,他再也不會鬆開我。抑或是小卓抓住了父親的靈魂,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身體裡,令璟沒有任何理由不愛上他。
女孩一直在奔跑,放棄了所有的風景,因為她知道那些都是蠱惑、誘騙。她給自己穿上尖利的盔甲,不讓任何人靠近,因為她發現,那麼多的痛都是愛施與的。若她收起愛,那麼便不再受痛。而最後還是小卓,這個一直潛在她身邊的人,解開了她的盔甲,並且讓她放慢了腳步。她也可以享受這美好豐盛的生活了嗎?
此後的半個多月時間,應該是璟生命中屈指可數的好日子。雖然大多數時間裡,她仍舊在房間裡晝夜不停地敲字,卻再沒有暴食和催吐。她開始喜歡吃飯的時間,因為在這個時間,她能夠看到她的小卓。她開始喜歡飯菜,因為那些是小卓做的,充斥著愛的滋味,是這樣香甜。她盼望著快點把這個漫長的小說結束,然後可以好好和小卓他們慶祝生日。
因為已是期末,有時也去學校複習。即便是複習的時候,她亦拎著她的電腦。林妙儀她們都知道璟已經發表過很多小說。有時她們會靠近來詢問她在寫什麼。倘是從前,她一定不會回應,可是這段時間,她一直記得小卓的話,她要努力做到不把自己和人群隔離開。
一個長篇,璟如實地說。
天哪,你已經寫了十三萬字?林妙儀看著璟的電腦文檔嚷道——璟現在倒也不再覺得她的喜歡叫嚷有什麼不好,如果世人都像自己這樣沉悶,該多麼令人掃興啊。
此後的自習課,林妙儀通常和她坐在一起。她還總是給璟帶來冷飲和她新買的書。雖然林妙儀喜歡讀的,多是璟毫不感興趣的溫暖細瑣的港台小說,可是璟也願意饒有興趣地拿過來翻翻。她開始懂得,這並非和她的真實原則有悖。有時她中午需要去附近的郵局取雜誌社寄來的稿費,也是林妙儀,在教室替她看守著電腦。雖然她甚至不願意把這定義為「友誼」,但是她開始接受身邊有一個人陪伴。
那也是她寫作飛快的一段日子。因為有了動力,整個故事好像也顯得不那麼乏味了,似乎從此刻開始,她才真正把感情注入了小說。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開始變得可愛,和那些她愛的人有了幾分相似。
生日前的一天,她完成了小說。小說的結尾她是這樣寫的:
「她聽到cháo水的聲音,而事實上這裡離海很遠並且她從未去過海邊。可是那cháo水的聲音逼真得令她完全相信,那就是海。她猜想,是那個她愛的男子抵達了——他曾打賭他們是心念相通的有緣人。她終於相信了。」
這是令人悵惘的悲劇結尾。璟喜歡悲劇。寫到最後,她才覺得,有些喜歡上這個小說了。有些遺憾的是,前面的情節大都乾癟而沒有她的情感在其中。她想休息幾天,再從頭改一遍。
但是現在,她只想出去走走。
很久沒有在黃昏出去走走了。走出家門的時候,璟忽然心情很愉快。因為她想到了即將來到的生日。這本書算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她也要去送給優彌,這恐怕是最能令優彌開心的事。而她最盼望的,就是生日的郊遊和難得的第一張合影。
璟一個人走去菜市場,忽然想要給那隻貓買些魚吃——雖然有時她有懲罰它的念頭,但有時亦會覺得它很可憐。何況她已經安排她小說中的貓死掉了,可以算作報了仇。她現在要給它買些沒有太多刺的魚,畢竟掉了牙齒,吃東西都感到吃力。回來的路上,璟買了一份報紙,想看看都有什麼事情發生。她走在路上就拿起報紙隨意翻看。她喜歡先翻看文學藝術的版面,不經意地看了幾眼,立刻看住一條出版新聞。因為她看到了一個她熟悉的名字。新聞上說,一本名字叫做《笑靨如花》的小說昨天召開了首發式,場面宏大,預計這本書會成為本年度的暢銷書,而書的作者是一位只有二十二歲的年輕女孩,她叫林妙儀。
林妙儀。她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其實就猜測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但她是多麼不願意相信,於是跑去最近的書店,買了一本《笑靨如花》,站在書店門口,翻開了那本書:
「有關喜然的名字的解釋有兩個,一個是開心的樣子,一個是喜歡大自然。喜然的父親死得早,她沒有來得及問過。可是她想,其實也沒有太大不同。開心的樣子宛若大自然中的事物。這便是笑靨如花。」
這正是璟在兩個多月之前寫下的小說開頭。璟迅速翻了一遍整本書,前面的十四萬字和她所寫的完全相同。只有最後的一萬字和她的不一樣。她很快回想起一定是在她去郵局取匯款的時候,林妙儀竊走了她電腦里的文檔。而竊走的時候她還未寫完,只有十四萬字。33下一刻時間裡,女孩在大街上疾跑。璟知道上門去找林妙儀不可能挽回什麼,也許還會遭到羞辱,可是除卻這件事情,她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事可以做。她認識林妙儀家,她也住在桃李街。她曾被邀請去林妙儀家參加她的生日派對,她當然沒有去,這是她一貫的冷漠和自閉,並且桃李街,對於她已是一個禁忌。
她再次來到桃李街。無數夢根植於此,像是召喚她的手臂,終於把她帶來了。她穿越桃
李街3號的時候還是不禁顫動了一下。她側頭不去看那扇門。這個季節,裡面的指甲花一定開得生意盎然。
記得優彌剛剛出事的時候,她發誓,她要把這個房子再買回來。那個時候,她高中畢業,尚未體會真正人生疾苦,她以為一切都去得快,來得也容易。
林妙儀家的大門虛掩著。和桃李街3號完全一樣的庭院裡,鼎沸而絢爛。那麼多彩色的小串燈像是價值連城的鑽石,令璟不敢靠近。她看到觥籌交錯的人們,他們大笑、抽菸、意興盎然地談論著彼此身上的繡花禮服。
此刻,璟看到了這炫目的舞台上的女主角。她穿著桃紅色吊帶的緊身連衣裙,肩膀上的兩條帶子以及狹窄的裙擺上都有夜光藍色的蕾絲花邊。像天使的翅膀一樣令人不能侵犯和褻瀆。她的肌膚雪白而微微泛著紫色的光,應是用了某種高貴的香粉。而臉頰上塗著薔薇色胭脂,宛若花朵形狀的雲彩掠過。原來華麗的衣服、品質卓越的化妝品就能把不堪的靈魂打扮得如此光艷動人。璟隔著大門的鐵欞看著裡面的一切,恍然覺得就好像一個卑微窮困的人來這裡向高貴的人乞討,他們美好的裙裾花邊,流溢著瑰麗之光的額頭、眉角,都讓她感到自己的羞恥。
這是她的歡慶會,大家都把祝福拋給這個前途一片光明的未來女作家。璟心下只是覺得寂冷,想要轉身離開。並非因著膽怯,璟的心中總是有一股狂野的蠻力,可是她不願意在眾目睽睽下與她爭執,不管有沒有人相信她,結果都不會改變,人們都會認為璟是一個可憐的人。誰需要他們的可憐呢?難道她是來要可憐的麼?
但是林妙儀已經看見了她,於是緩緩地從人群中穿過來。竟然毫無懼色,下顎微揚,小聲對璟說:聽著,書稿算我買你的,你不就為了那點錢麼?我可以給你。你沒什麼損失。可是如果你在這裡搗亂,就別想要到一分錢!何況也沒有人相信你。
璟看到林妙儀先發制人還理直氣壯的樣子覺得很可笑,她搖搖頭:我只是想告訴你,結尾不是你寫的這樣,那麼多事情發生以後,喜然和羅燁是不可能再在一起的,你懂不懂?璟說得非常悲涼,好似喜然羅燁並非書中人物,而是她的親人。
你聽到沒有,你如果再不安靜地離開,我會找人把你趕走!林妙儀低吼,同時她下巴向右面揚了一下——院子最右邊有一張遠離人群的小桌子,兩個穿著保安制服的男人正坐在那裡,無所事事地玩骰子。璟鄙夷地笑了,對於像林妙儀這樣做賊心虛的人來說,當然已經早有準備,以防備璟上門來攪局。
你放輕鬆,不要那麼緊張。我沒想怎麼樣,只是告訴你,結局不該是那樣的,喜然和羅燁不可能在一起了……
璟哀怨地一遍又一遍糾正著小說的結尾。在發現小說被剽竊之後,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失去了這筆錢,沒有辦法交房費,沒有辦法應對書商。她最難過的是,林妙儀毀了她的小說,那個糟糕的結尾讓她覺得心痛。璟忽然發現,她已經愛上了這個小說,這個原本只是為了錢而寫,本著情愛糾纏、通俗易懂來寫的小說。
這時,林妙儀身邊多了一個男人。也許他是察覺了這邊的氣氛有什麼不對,便走了過來。男子大約三十歲左右,很高大,穿著咖啡色圓領的T恤,深陷的眼窩裡有種鋒利的光芒。看起來這男子應當與林妙儀關係很好,但林妙儀又似略有些怕他。
璟悽然一笑,問林妙儀說:你喜歡喜然嗎?她像你嗎?
林妙儀說:當然,但這不關你的事。
璟搖搖頭,表示惋惜:你的打扮泄漏了秘密,喜然最討厭桃紅色這樣艷麗的顏色,因為她小的時候,她媽媽每個晚上都穿著桃紅色衣服出去跳舞,喜然覺得媽媽的背影像一團鬼火。她不僅不穿桃紅色衣服,還把媽媽的桃紅色衣服剪碎了……
林妙儀惱羞成怒地打斷了璟:夠了,你妒忌我的才華還到這裡鬧事!我絕對不會讓你在這裡鬧下去!她說完就轉過頭對那兩個仍舊在玩骰子的保安說:你們過來,把她給我趕走……
兩個男人倏地站了起來,忽然變得精神抖擻。他們上一秒一定還在納悶,好端端的一個慶祝會,為什麼要把他們兩個叫來呢,有錢人真是虛張聲勢。而現在,他們終於有了任務。雖然他們看到璟有些失望,原來要對付的就是這麼一個小女孩啊。他們兩個蠻橫地把璟推出大門,他們一邊一個夾著璟的雙臂,抬她走了一會兒,然後把她放下。這個女孩怎麼看也不像來鬧事的,她顯然太安靜了,也不掙扎,也不叫嚷。反倒是他們感到不好意思,對著璟抱歉地笑笑,轉身回去,大門被關上了。璟真的是太累了,她沒有一點力氣爭執了。她也的確該走了。
為什麼不下雨。為什麼要有燈光。天不能再黑一些嗎。她縮著身子,沿著桃李街的牆邊走著。好冷,璟只是想找個地方好好休息。走去桃李街3號,大概只有幾百米。可是卻怎麼走也走不到。她看到有一個人提著蛋糕經過。生日,她想到。明天是她的生日。她的二十二歲生日,她的指甲花田,她和小卓將有的第一張合影,她的第一本書,她的漸漸接近叢微的夢想,她和優彌的再重逢,她將要許下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