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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璟在小說里寫到一個女孩對貓的複雜的感情。它是真實的,關在房間裡寫作的日子裡,她每天都聽到貓的哀叫,非常大的聲音,像是有人正要送它去死。但那聲音又分明是充滿預謀的,像是故意要激怒什麼人,鬧出點更大的事情來才好。璟很想衝出去把它從陽台扔下去,她很想聽聽在真正的危險中,它到底是怎麼叫的。她的腦中幻化出一幕場景,那隻貓宛若潔白海鷗在天空滑過,然後嗖地直衝地面。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樣厭惡這隻貓,甚至總是有要把它扔下去的念頭。也許是因為它的眼神。第一次它從樓梯上看到璟,大概就意識到這個疲憊不堪的女孩才是這個家的掌權者,但她看起來那麼冰冷,似是再無多一分的愛戀可以分給它。因此它看璟的時候流露出抗拒的眼神,充滿本性中的邪氣。璟正是察覺了這種邪氣,讓她覺得它已經脫離了一隻貓應當有的溫馴依賴的品性,變成了一個小怪物。璟終於明白,並非所有的處於劣勢的弱者都能令人同情。
璟忽然有些明白曼為什麼那麼厭惡她。她有一種潛意識地反抗曼的情緒,這種反抗,其實已經超出了被欺負時做出的合情理反抗,而是一種充滿攻擊性和殺傷力的姿態。璟一直努力掩藏自己的這股力量,可是眼睛裡的邪氣讓曼看到了。曼知道璟藏著很大的危險性,於是想要制服她。璟終於相信,所有的感情都是有來有回,愛如此,恨亦如此,她和曼走到今天,定然不僅僅是曼的緣故。自優彌入獄,璟對曼的憎恨到達頂點,但她決然不會衝去找曼吵架泄憤,她知道,這好比做個瘋了的小丑,發瘋的樣子雖讓人害怕,但是總要停息下來,那時她仍舊是她,還是小丑。因此,惟有她不再是弱者,她讓曼難受、妒忌,那心魔的折磨是最熊熊的火。她承認在心中詛咒過曼,尤其是在優彌剛剛入獄時,她心中時有惡毒的念頭產生,壓在那裡,化作對曼的詛咒,而這些天璟寫著這隻貓,忽然間心中平和了許多,她想,無論如何,自己再也不需要詛咒了。
這是璟第一次這樣長時間集中精力地寫作。她開始初嘗此間的苦痛。「比想像得還要孤單。」璟對自己說。這種孤單並非因為遠離人群,而是她發現在寫作的這段時間,自己根本不能選擇間斷、中止、放慢,她完全不能融入其他的事情當中,比如談笑風生地吃一頓豐盛的飯,比如給自己挑選一件心愛的衣裳。她不能集中精力於這些,哪怕沒有靈感,她惟一能做的是坐在電腦前等待靈感再度出現。這等待可長可短,無人可知。璟絕望地想,這幾乎像是釣魚,如果你只是做出釣魚的樣子,卻心不在焉,魚竿搖擺不定,魚一定不會上鉤的。但是即便你聚精會神,一動不動,魚亦未必會被釣上來。璟幾乎不能忍受這種死寂般的空等待,她煩躁、不安,聽見貓叫就想衝出去教訓它。在這樣的空虛中,璟再度開始暴食。她有時會忽然去樓下的便利店,買很多零食和方便食品回來。這樣,她在那些焦灼的時刻不至於無所事事,茫然若失,她可以用吃東西來填充空虛,令自己顯得忙碌、充實。然而她並不餓,吃的時候已經感覺它們噁心,卻怎麼也停不下來。璟的胃已經在這些年的節食中萎縮了,吃下這樣多的食物,根本無法消化。並且長久以來,她用來克制自己的一直是曼。當她想要暴食時,就會告訴自己,這樣會變得如從前那樣臃腫可笑。你難道忘記了嗎,清晨被曼打醒,她鄙夷地俯視自己,菸灰掉進她的頭髮里。她以極強的精神力量克制自己不聽指使的身體,可是這樣的精力損耗令她根本無法把小說寫下去。
無意之間,璟在翻看她為之寫稿的一本雜誌時,看到一篇有關暴食症的報導。裡面提到了包括黛安娜王妃在內的五個女子是怎麼困囿在暴食症里。璟不知道為什麼她對於那些可怕的後果毫不在意,卻只是非常深刻地把「暴食催吐」四個字記在了心裡。
璟第一次刻意令自己嘔吐是在一個六月中的深夜。那天貓叫得很兇,不知小顏和小卓在做什麼,小顏大聲地笑起來,她顯然沒有認為貓的叫聲有什麼不妥。璟克制自己不要出去制止他們,她也許會傷害那隻貓,也許會令小顏受委屈,於是她只能不停不停地吃。在吃下那麼多的甜食之後,璟更加沒有靈感。而那脹得可怕的肚子時刻都在提醒她後悔。她坐立難安,終於衝到洗手間,在馬桶前彎下身子,一隻手塞進喉嚨裡面。手指一直探伸進去,很順利地,璟嘔了一下,吐出了一些還沒來得及消化掉的食物。她竟然感到舒服很多,這種舒服也許心理上的要多過生理上的。在璟的心裡,食物醜惡得宛如垃圾,它們塞滿她,還不斷膨脹,令她淪為和它們一樣的「垃圾」。
那個夜晚璟在洗手間呆了很長時間。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璟抬起頭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時候,被布滿血絲的眼睛和脹得通紅的臉嚇了一跳。璟伸出一隻手輕輕地觸碰這張驚恐的臉,別怕,別怕。她躺在床上,很快地安然入睡了。這份心安來自璟相信她吐出了所有的食物,她的肚子是癟的,明早她不會長胖。仿佛在這場和食物的戰爭中,是她最終取得了勝利。
次日醒來臉是腫的。嘴角有輕微的潰爛。但是她覺得肚子是平坦的,垃圾們沒有機會害她。她於是滿足地笑了。
她以為這是向她敞開的一扇門,是救助,再也不用和食物戰鬥。所以這成為了另一個開始。生活遞給她的是一個包裝華美的炸彈,可她卻渾然不知,還以為是一個可以渡江渡河的救生圈。
於是開始暴食催吐。每天買更多的東西回來,吃完了就吐掉。吃完了就故作鎮定地從房間走出去,逕自走到洗手間。打開蓮蓬頭,裝作在洗澡的樣子,開始俯下身子吐。事實上,大抵是第一次的僥倖,抑或那個誘惑她上鉤的魔鬼,施了魔法讓第一次那麼順利,而此後往往一次只能吐出一點。或者很多次的嘔,可是都沒有辦法吐出任何東西。璟透過被水打濕的鏡子看著自己,眼睛裡全都是血絲,瞳孔擴大,漲得通紅的臉是扭曲的。可是還不能結束,不能讓身體裡留著任何食物,於是再俯下身子繼續嘔吐。
這樣連續的嘔吐一直持續到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璟慌忙扭轉抽水馬桶的把手,讓那些恥辱的東西被水沖走。她開始洗澡。一遍一遍沖洗自己的身體。
璟,這是你嗎?這樣的事情你不會覺得痛苦和噁心嗎?真的只有在這樣的折磨中你才能得到愉悅嗎?噴薄的水沖刷她的口腔,可是那酸味像是打進了她的牙床,怎麼也不能消去。她因恐慌流出眼淚,也終於開始明白,她掉入了一個陷阱,自己已經被控制,做著機械的動作,怎麼也停不下來。
然而每次仍舊如此。尤其是在當她吐出所有的東西,漸漸就忘記了痛苦,胃的清空讓她很快陷入一種出發的狀態。下一個過程很快開始了。
那天璟吐完,洗完澡惶惶地回到房間,小卓來敲她的門。她把食物塞到床底下,打開門。
小姐姐,小卓輕輕地喚著璟。璟把房間的燈光調得很暗,不讓他看清自己的臉。
什麼?
你就要過生日了,我也放暑假了。我們去郊外玩好不好?
陸叔叔的忌日也要到了,璟說——這兩個日子永遠連在一起。
朋友告訴我一個地方,有大片的指甲花,還有木頭的房子。可以在那裡野餐,還可以拍照。我們還沒有合過影呢……小卓輕輕地提醒璟。
是嗎?璟忽然很難受。的確,和陸叔叔,和小卓都沒有合影。
是啊。在指甲花田裡拍一張合影,一定很美。然後放到爸爸的墓上,讓他看看,小姐姐現在有多好看。小卓微微一笑。
小卓……
嗯?
爸爸也會很開心小卓長得那麼高了。璟輕輕地說,怔怔地看著他。這些日子璟就像沉在狹仄的井底,很久沒有在夜晚單獨見到他。而他,也似完全不同了。他真的那麼高了,比他父親還要高。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蓄長發,頭髮已經很長,濃黑光亮,他的美好氣質已經充盈著每一根頭髮,還有他那和石膏、畫筆有特殊緣分的手指。他靈氣逼人,和她在同一個方向逼近著當年的陸叔叔和叢微。她知道,他已經勝於他了。這是不是恩賜。他一直潛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在忽然長大的一天閃出令她信服的光亮,宛若阿拉丁神燈,照耀的那一刻,宣布罹難日的結束。
璟朝著小卓走過去——她不確定自己的身上是不是還有那股濃郁的酸味,可是已經不顧及這些了。璟一直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環住他的脖子。謝謝你記得我的生日,她想附在他的耳邊告訴他,可是還未來得及,眼淚已經簌簌地掉下來。自陸逸寒死去,璟幾乎從未在小卓面前哭過,連第一次去監獄看過優彌,回來的時候,都沒有哭過。亦不懂得自己為什麼在這個最親近的人面前,仍舊緊緊捂住那偽飾的面具。
你總是那麼焦灼,總是好像不能停歇。小卓伸出手,撩開璟剛剛吹乾、蓋在眼睛上的劉海——太久沒有修剪了,已經阻擋璟的視線。
璟揚起頭看著小卓,這幾年來的沉悶,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嗎?沒有過渡,沒有這其中的不斷演變,他們之間的感情像是被冰凍起來很久,終於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們了。
你坐下,我給你剪剪頭髮。小卓說。璟完全相信他的技藝,因為曾見過他給高中同學剪頭髮。他的手是那麼靈巧,適合各種細微精密的工作。
小卓出門去取剪刀,然後搬過椅子讓璟坐下。給她套上一件他的舊襯衫。璟聽見剪刀和頭髮發出的嚓嚓嚓嚓的輕細聲音,想像著他的手宛如海鷗一樣從她頭頂掠過。身上的格子襯衫上除了肥皂的香氣,還有他的氣味。這幽幽漫散開的氣味亦會開始令女孩子著迷了吧,她想。
璟的雙手緊緊地抓住身上的襯衫,眼淚封住的視線里是他在左邊,在右邊,在她前邊晃的身體。
很長了吧?璟還在哽咽著便問小卓,因為她不再想讓他們回到無話的狀態。
嗯。太長了,是為了把眼睛藏起來嗎?讓自己永遠那麼神秘,誰也不會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小卓說。
璟的心鈍然地動了一下。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在小卓的眼裡,自己是這樣的。
小卓好像看出了璟的失望,俯下身子,輕輕對她說:我已長大,我們還能不能回到過去那段交換心事、彼此扶持的時光?能不能不要再把自己隔絕起來?
璟點點頭。兩人都不再說話。
等到小卓將她的頭髮修剪好,提著剪刀轉身要走的時候,她才慌忙喊住他:小卓……
小卓回過頭來微笑地看著璟。
有太多的話要告訴他,想告訴他,她在寫一個非常長的小說,可是她一點也不愛它,它只是工作。它讓她狂躁,緊張。她需要他的安慰和支持。她要他守著她。她想要告訴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