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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然而璟看著小卓卻沒有叫出來,懸在空中的那隻已經伸向她的手又慢慢放下去。她看到了他鼓勵的充滿期待的目光,然而璟卻仍舊掉轉身走了。

    雖然這套房子的租金要比從前那套貴很多,可是璟還是決定租下來。只是心裡暗暗對自己說,只有想辦法再賺些錢了。

    璟很快就和一個名聲不大好的書商簽了出書的合同,因為房東堅持房租要一次交齊半年的。可是璟確實喜歡這套房子。她一直記得那個陽台,以及小卓那麼開心地對她說的話,還有小顏的到來,這些都讓她相信,一種新的生活要來到了。所以璟覺得搬到一個滿意的新房子,是作為一個好的開端最好的標記。

    而那個書商恰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是通過璟常常聯絡的那個雜誌編輯找到璟的,璟剛好打算回到咖啡店工作,並且想著要問誰借一些錢比較合適。他約璟在一間叫做「紅羅閣」的餐廳見面。璟趕過去的時候還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只是想著見過這個人之後立刻去咖啡店試工,然後還要去借錢……所以穿著隨便地就鑽進了這家玻璃頂,落地玻璃窗外能看到大片糙坪的餐廳。這是璟久違了的環境,記憶中,上一次到西餐廳來是初中的時候,陸逸寒帶著她和小卓。那個時候,她也是乍然到這樣豪華的地方來吃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一點也不膽怯。也許是因為陸逸寒在,璟就感到自己也隨著高貴起來。在那之後,她和小卓再也沒有去過西餐廳,她也終於懂得,灰姑娘的故事永遠只可能發生在童話里,自己還是落到了和從前相差無幾的生活里。

    西餐廳里那個書商看起來有五十多歲了,眼神不太好,看菜單的時候要離得很近。菜單上有半數以上的名字根本無法通過名字判斷出來是什麼,保險起見,璟只好點了一個Pizza。他的東西很複雜,只看到上面下面都是黏糊糊的奶酪,他用叉子挑起來的時候,奶酪就變成一絲一絲的,但他吃得並不狼狽,也許惟有從這兒,能看出他是體面的人。他說讀過璟發表在雜誌上的小說,可是當璟問是哪一篇的時候,他卻說不上來了。很快璟就發現,他對自己的了解非常少,甚至連她還在讀大學都不知道。璟有些失望,因為腦海中所有關於出版書籍的想像來自於叢微。她是多麼高不可攀,然而現在出版一本書卻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實現。像個孩子的把戲。

    可是璟對於這雪中送炭的人還有什麼挑剔呢。

    寬敞的房子以及半圓的陽台就可以勾勒出一個溫暖的家的輪廓。溫暖的家是璟來來回回失而復得得而又失的東西。璟像一個渴求毒糙的人那般成癮地需要它。

    書商的要求是,兩個月內完成一個長篇。要求寫一個女孩子對愛情的不斷追求和失落。他答應先付一半的錢。

    璟低頭簽合同的時候,書商忽然說:你要寫得曲折,不能太平淡,比方說,她最後屢次失戀,誤入歧途……他沒有說完,璟抬起頭冷冷地瞪著他。他立刻說,哦,那你先寫吧,寫完我看了再說。

    那天璟取完預付的錢,又去房東家付租金。房東對她一點也不客氣。由於她暫時只租了半年,他一再叮囑璟,不能在牆壁上鑿洞啊,牆壁剛刷過,用的是很好的漆,你住半年走了人家還要接著住……

    終於忙完了這所有的瑣事,璟才坐末班車回家。頭很痛,只想回家吃上安眠藥就睡。終於走到家門口,卻發現,小卓和小顏就坐在樓梯上。小顏的膝蓋上趴著一隻白底黑花的小貓:它那么小,也許一個月都不到。

    小姐姐,我們兩個出去買小貓,忘了帶鑰匙。

    璟不語,徑直走過去,打開門,看著那隻貓很生氣:我們哪裡有地方養它?

    不是搬了大房子嗎?還有很那麼寬敞的陽台。小卓回答得很自然。

    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能搬過去呢?房租多貴你知道嗎?你還拿錢買了貓!璟大聲說,心裡怨小卓對一切都那麼想當然,不懂得這之後的辛勞。

    錢是小卓課餘時間為學校圖書館打工賺的,小顏小聲說,似在糾正璟,他沒有花她的錢。

    嗯,是你要他去買小貓的嗎?把學習的時間都用來打工,你們覺得我不能養活你們嗎?璟最不能經受他們無視她的辛勞,卻還要顯耀他們自己有多麼了得。

    小卓很清楚璟的脾氣,所以站在那裡一聲不吭。保持緘默是他一貫以來消解璟的怨怒的辦法。可是小顏卻不同。小顏和璟的性格倒有幾分相似,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對她的可憐和輕視。她負氣地一個人向門口走去,似有一種在敵人面前視死如歸的模樣。璟更加生氣了,對他們大叫:好,你們都走,你們一起走!璟恨恨地說。從小卓的手裡抱過那隻貓,走到門口,然後把它丟了出去。還站在門口的小顏充滿怨恨地看著她,然後奪門而出。璟回過身來,哀怨地看著小卓:你呢,你走不走?你也隨她走吧。

    他搖搖頭。轉身回房間去了。

    璟和小卓各自把自己困在房間裡。半夜的時候璟聽到開門的聲音,直覺告訴她,小卓出門了。他是去找小顏了。此後房間就像墜入深海的船,璟坐在滿是殘骸的海底,一切逼近暗滅。32璟每一次去看望優彌,走在路上都覺得有很多很多話要對優彌說。她想告訴優彌,她真的覺得很累,常常想丟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不分晝夜地睡下去。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夠照顧好小卓和小顏:小卓身體一直不好,從前都是吃補品,三餐極為講究,又要騎車去那麼遠的學校,來來回回,璟擔心他吃不消;小顏大抵是受了刺激一直沒有好,有時忽然六神無主,像是丟了魂。璟真的不知道怎麼去照顧他們。但是優彌現在連半寸自由都不可得,告訴她這些,除了讓她更難受之外,還能有什麼意義呢。優彌希望聽到的是自己寫作的進程,自己正在

    向女作家的身份步步逼近。優彌似乎亦害怕傷到璟,因此從來不問璟任何問題,只是等著璟來說,並且做出一副饒有興趣在聽的樣子。於是璟說她收留了小顏,說小卓成績很好,亦像陸叔叔一樣擅長美術,說小顏是個可人兒,做得一手好菜,她又說大學都有什麼課,有什麼作業比較難做……惟獨不提自己寫作的事,她沒說其實她只是給一些自己都不願意再去看的言情雜誌寫情愛故事。優彌只是微笑地聽,有時候表示欣慰和開心,她會說「真好」。但是璟能感到優彌的失望,也許因著她把自己的前程都用來做賭注,所以會那麼心切地盼望著璟憑著斐然才華脫穎而出,令人刮目相看。璟於是很怕去見優彌,面對優彌期待的目光,她覺得自己是個罪人。璟去看優彌的次數開始變少,有書、食品或其他日用品她亦只是去郵局寄給她。幾乎相隔一周多,優彌就會收到一個從可愛的小發卡到她喜歡的果汁軟糖應有盡有的郵包,單憑這份心思,優彌亦可知璟對她的牽掛從未改變。

    這一次優彌終於盼來了好消息。璟去看她,坐在她對面,努力用興奮和喜悅的語氣說:優彌你知道嗎,我可以出書了,已經簽了合同,很快就可以出了。璟說完之後,覺得自己心中有什麼太重了,怎麼亦不能裝出喜悅萬分的樣子,剛才的表情顯然有些誇張和矯情了。優彌表現得很開心,她連問,是嗎是嗎?真的嗎?太好了。可是璟感覺優彌心中好似也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這妨礙了她快樂,使她的笑容很僵硬,似乎只是臉上的肌肉被她的指令牽引,機械地運動。璟又想,也許優彌根本不相信她,以為是哄她開心的。

    一時間她們變得很安靜。這個好消息並沒有給她們帶來預想的喜悅,她們已經在喜悅到來前的折磨中倦怠了,體會不到那尚在太遠處的快樂。璟看著坐在對面的小個子女孩,她穿制服、戴著編號卡、頭髮齊耳,說話的時候亦不看人,總是低頭含胸……可憐的優彌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她關心的問題恐怕只有如何和幾個尖刻的獄友搞好關係、找個合適的機會申請調去做另一種勞動等等。其他的問題,她縱然悲憫,縱然關懷,縱然感傷,亦無計可施。就如璟只是關心著房費價格,書稿換多少版稅。這真是殘酷——人在努力想同情和理解一個自己活動範圍之外的人時,總顯得有些生硬和笨拙。

    兩個女孩默無聲息地坐著,不去看彼此的眼睛。她們終於明白,原來想要掏出心捧出愛給一個人,有時候也會缺乏路徑。

    卓找了小顏回來。他們很快便搬了家。大家沒有一起商量如何布置半圓形陽台,大家沒有好好坐下來吃一頓飯。整個家的氣氛沒有恢復到從前,璟才意識到,她錯了,新房子,令人歡喜的陽台並不能構成一個家。而那隻貓,被她丟出去嘴巴磕在了樓梯的鐵管扶手上,兩顆門牙斷裂去大半,只剩下參差不齊的牙茬,尖利得可以劃破舌頭,所以它總是張著嘴,唇邊一圈深深的黃色口水留下的印記——璟沒有想到它會撞到鐵管上,她沒有想要它流血和失去最重要的兩顆牙齒。

    璟感到自己是個壞人。那個晚上她夢到小卓抱著受傷的小貓來找她。他說,小姐姐,你從前很喜歡小貓的呀,現在為什麼不喜歡了呢。繼而夢一轉,璟又看到自己坐在滿地都是凌亂牙齒的房間裡,拼命從地上拾著牙的碎片,想要把它們再拼成完好。

    然而璟沒有時間去修正這個新家破碎的「牙齒」,她必須開始寫那個長篇小說了。於是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寫小說,還要完成給雜誌的隨筆,不然就沒有生活來源。開始她對這個故事並沒有很多熱愛,只是像是完成任務一樣地對待。它像是她每天面對的一片工地,每天和它相處那麼長的時間,她甚至覺得厭倦。

    小顏很願意做飯,又做得比璟出色,璟便不再去管。她暫時什麼也不用管,只需好好面對她的小說。除了小說里的事,璟的確並不知道更多的了。從前訂的惟一一份報紙搬家之後就被她中止了,因為這幢房子裡夏天有冷氣提供,多交的電費要從好幾個地方抵回來。璟也不買書——這曾是她慰藉自己的禮物,現在只是每隔幾周會買書給優彌,自己亦沒有時間去閱讀。而這些似乎都是甘願的,漸漸地璟懷疑自己得了自閉症。

    璟有時候這樣關在房間裡,隔段時間也會有很強的思念——她如何能不見小卓。從前每日從外面歸來,都是小卓做好飯等她,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中卻覺得有他的關愛在,那麼所有都是值得的。但是現在,對外面世界一無所知、乏味無趣的璟,脾氣暴躁並且神經質的璟,如何加入他們,和他們愉快地吃飯呢。每次看到那只在她的暴戾下失去牙齒的小貓,璟就提醒自己,要儘量少和他們在一起,不要再傷到身邊的人。

    沒日沒夜地寫。太久的時間裡,璟只在這間屬於她的十平米的房間裡。厚實的窗簾關著,看不出白日還是黑夜。二手電腦常常死機,有時候她暴躁地拍打電腦鍵盤,可是郁怒之後終究還要繼續寫下去,只好等待它緩慢地重新啟動。文件這樣丟失多次,漸漸學會一邊寫一邊存,亦不會再感到那麼生氣——因為璟惟一的生活伴侶就是它。璟喜歡電腦勝於紙,因為在黑的房間裡和白的屏幕彼此一眨不眨地對視,它的面色蒼白,像是一個多病的女子。與璟彼此惺惺相惜,在死寂的夜晚互訴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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