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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30遇到小顏的時候是初春。如果不是她的到來,璟一定還安於那種慢得幾乎停滯不前的日子,以為她和小卓就會這樣平安到老。

    後來小卓和小顏都說是璟心善,才會救下小顏,可是璟卻一直覺得,是小顏天生一副惹人愛憐的模樣,讓她動容。再後來,璟覺得這是奇怪的緣分抑或是債。她好像停在小顏命運的那個路口等待著她,小顏亦在璟的人生路口張望等候。她們終究會遇上。

    那天她從咖啡店下班,已過午夜,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看到迎面橫衝直撞跑過來的小顏。她披散著很長很長的頭髮,穿著一件舊兮兮的淺灰色的長睡裙,裙子很長,跑起來牽牽絆絆,幾次差點摔倒。他們住的一帶大都是不怎麼富裕的人,丈夫對待妻子往往相當粗魯。被丈夫追打,在街上奔跑的女人亦見到不少,可是這一次卻和之前大不相同。從前的,璟總是相信是家庭內部糾紛,表現得十分漠然;而這一次,當她看到小顏的眼睛時,她毫無原因地相信這女孩一定有著格外複雜和淒楚的境遇。

    那雙眼睛,璟一直記得。它們因為太圓太明亮而不像人類的眼睛,倒像是比人類要純真的動物的眼睛。璟想起了小鹿,當她又看到她那總是蘊著水的大眼睛。那雙眼睛,總是讓她相信,那是善的,那是最清澈見底的。

    璟注意到女孩赤著腳,三月的夜晚,還十分寒冷,她一定凍壞了。女孩也許就要倒下了,她跌跌撞撞衝上來,正好撞到璟身上。璟扶住她,一隻手拉住她的手,飛快地奔跑。璟感到她就要停下來,就要倒下去了,還好這時前面停下一輛剛剛卸下客人的計程車,璟立刻拉著她跑過去,坐上車。車子開動起來的時候,璟回身看到那個追過來的黑影在後面徒勞地追趕。

    璟要車子開去很遠的城市的另外一端,為了徹底擺脫那個追趕的人。那女孩坐在她身邊,大口大口地喘氣,瘦小的身體縮成一團。璟看著她,忽然很心疼。她把璟帶回了過去的某一段時間——璟也是這樣小小的女孩,徹絕的寒冷一層層包裹住她,更糟糕的是,她感到沒有愛,無愛的恐慌像是濕漉漉的蛇一樣纏在她身上。此刻璟感到自己像是忽然有了溫度,不再是冰冷的固結的。她從包里掏出一把小梳子,然後輕輕放在女孩的頭髮上,一點一點梳下去。她的頭髮濃密漆黑,又那麼長,跑過之後蒙住了大半個臉。璟幫她一點點梳到後面,一隻手托著她沉甸甸、盈滿光澤的髮絲,心裡在想,多麼好的頭髮啊,像為織最好的錦緞而預備的絲線,根根都這樣眩目。璟總是會羨慕這樣的頭髮,因為她已經很多年如一日過著紊亂的生活,熬夜,飢一頓飽一頓。很多個早晨她梳頭的時候都發現,大把大把的頭髮掉下來。夜晚她常常在夢裡聽到頭髮斷裂的聲音。頭髮總是被她一再剪短,所以璟的頭髮永遠是剛剛到肩,半長不長地處境尷尬。

    璟給女孩梳頭的時間裡,她們都沒有說一句話。可是這細小動作已經帶著她們跨過了好多年。所以她們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好像是已經認識了很久。

    「誰在追你?」璟問。

    「我的繼父。」女孩說話的時候聲音沙啞,璟猜想她一定很久沒有喝一口水了。

    「那麼我現在要把你送到哪裡去?你媽媽呢?」

    「我媽媽死了。我不能再回去了。他們會打死我的!」她激動地說,可是聲音卻仍舊很微小。璟拍拍她的背,示意她不要害怕。她靠在車窗上,閉上了眼睛。璟以為她會睡著,可是卻發現,她蹙著眉,身體仍舊在不停地抽搐。璟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額頭,才發現她在發高燒。璟把她攬在懷裡,輕輕地說:「不要怕,我們回家去。」

    璟忽然覺得,自己不再是弱者,現在她肩負著責任,要照顧好這個柔弱的女孩。

    璟就這樣把小顏帶回了家。璟讓她和自己睡一個床,隔幾個小時給她吃一次藥,做營養豐富的湯給她喝。小卓對這個陌生女孩也十分疼惜,放學的路上買了一束粉紫色的小花插在花瓶里,放在小顏的床頭。

    小顏昏迷了三天,璟沒有去學校和打工的咖啡店。可是她不許小卓曠課,他只能在放學後來接替她。這三天裡,璟忽然感到了已經久違了的世間最簡單的幸福。溫暖的小家庭,一個人病了其他的人為之忙碌。這套住了好幾年的暗仄的房子,好像忽然明亮熱鬧起來。

    小顏醒過來的時候璟不在家,藥吃完了,璟去醫院給她拿藥去了。小卓在家看著她。小顏有些迷惘地看著小卓,以為是做了個夢,這個高高瘦瘦有著貴族氣質的男孩是救她於水火的王子。他們就這樣僵著,默默地看著彼此,像是兩個悲春懷秋的小動物,在瀕臨滅絕的森林深處相遇。

    等璟回去的時候,女孩已經坐起來了,和小卓緩慢地聊天。小卓把嚴嚴實實的窗簾拉開了,下午正在漸漸變弱的日光照進來,讓人悵惘地覺得,陽光是在變得強盛,日子不經過夜晚就將過渡到下個早晨——讓日子變得沒有夜晚的想法,是璟對於理想生活的一種表述,它源於在桃李街3號的日子。夜晚到來就意味著見不到陸叔叔,意味著陸叔叔會和媽媽在一起,意味著璟又可能夜半驚醒,意味著她又會躲在廚房裡以瘋狂地吃東西來抵抗自己的恐懼和激動。所以璟總是想,夜晚能夠消失,總是白天,她不必因為失眠躺在床上聽見鐘錶滴滴答答就覺得好像是有人在敲門。

    小顏看到璟走進來,就把頭轉向璟,表情怯怯的,可是目光卻一點也不游移,璟多麼喜歡這女孩明亮而誠懇的眼睛,於是微微一笑說:「我們已經認識了,不是嗎?」

    女孩點點頭。璟同時看到小卓驚詫地看著自己,他一定是太久沒有看到她笑,覺得奇怪了。那天他們三個人一起吃了晚餐,飯後小顏還非要幫璟洗碗。她們兩個便在廚房裡一起洗碗。璟和小顏都是不大愛說話的人,誰也沒有說話,可是璟想她一定和自己一樣,覺得氣氛很愉快,內心感到平安靜謐。

    小顏的遭遇與璟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她的媽媽很愛她,正是因為愛她,才必須改嫁想要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只是她選錯了人。繼父是個粗暴的鰥夫,他迫切地想要娶回來一個女人,而並非對她媽媽有什麼感情。起初他對小顏很好,因為小顏長得好看,一雙宛如梅花鹿一般的眼睛總是讓他春心蕩漾。小顏的媽媽嫁過來不久就得了辱癌,恐怕全家傾家蕩產也沒有辦法治好。她於是堅持不住醫院,回到家裡聽天由命。可是她一回到家,就看到駭人的一幕,她的男人壓在她的女兒身上。女人瘋了一樣衝上去,卻被男人重重一掌打倒在地。她在此之後大約只活了一周,就死去了。小顏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傷心,她成為男人手掌中任意凌辱的玩具。然而在男人看來,他娶了女人回來,就是為了讓她伺候自己,既然她早死,那麼她的女兒理應代替母親伺候他。

    小顏的反抗從來沒有斷過,直到這一次終於成功地逃了出來,距離她母親的離開已經三個月了。這些事是她在和璟單獨聊天的時候告訴璟的,這個和小卓一般大的女孩雖柔弱,卻很好強,不想對別人提起她的不幸。所以璟亦從來不再對人提起,包括小卓。

    「你就住下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吧,像一家人一樣。」璟說。

    小顏走近璟,輕輕地靠在璟肩上,小心地問:「我可不可以像小卓一樣,叫你小姐姐?」

    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被什麼事弄哭,可是這一刻,不知不覺之間,眼睛蒙上一層水。

    以後的日子裡,璟和小顏常常一起刷碗,做家務。有個伴總是好的。小顏雖沒有讀過多少書,可是骨子裡卻帶著一種優雅矜持的氣質。而這是璟喜歡的,因為是她沒有的。璟首先學會的是怎麼抵禦一些基本的生活困難,讓她和小卓過得舒服一點,還要隨時防備那些從生活的街角衝出來的襲擊客。小顏會女紅,璟不會,小顏喜歡小動物和花花糙糙,可是璟只是想著賺多一些錢。

    有時候璟會覺得小顏像是從古代工筆畫上走下來的女子,每一條輪廓的線都是那麼細緻,充滿了線條變化的柔韌,令人不敢輕易觸碰,生怕弄破了這個透明玻璃紙做的小人兒。但是因為她境遇坎坷,卻也沒有嬌縱的壞品性。璟常常感動於小顏的善解人意,因只有她留在家中,她便擔當起一些家務和做飯。小顏不僅做得一手好菜,而且她亦不問,便很快知道璟和小卓分別喜歡吃什麼。尤其是小卓,身體不好,從前又有陸叔叔的嬌寵,所以很是挑食,吃得非常少。小顏便每天燉不同的湯給他喝。那些味道濃郁鮮美的湯被小顏裝在小小的煲里,盛在小瓷碗裡,看著都叫人愉悅。小卓非常喜歡那濃湯,臉色漸漸也紅潤了許多。璟不得不承認,同樣多的錢,小顏便能做出更加豐富多樣的飯菜,甚至還用餘下的錢買枝鮮花插在花瓶里。小房子一下溫馨了許多。31璟和小卓的家離小顏繼父住的地方很近,所以璟和小卓總是有些擔心,最後還是決定搬家。其實這個地方璟和小卓也住得久了,房間屋頂很低,還漏雨,周圍環境也不好,所以搬家幾乎是一件根本不必費神考慮的事。

    他們搬去的地方在城市東面,房子雖舊,卻非常寬敞。陽台很大,小卓第一次來到陽台上,就開心地回身對璟說,我要在這裡種一園子的夾竹桃——他一直記得璟喜歡夾竹桃,喜歡摘下它那汁水豐沛的花瓣搽在指甲上,讓整雙手都流淌著花兒甜美的氣味,一點一點在空氣中晾乾,那香味和緋紅的顏色會像是永遠凝固在指甲上。

    璟看著那個盛滿春天陽光的陽台,覺得如果在這裡種滿夾竹桃會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浪漫,這是一個多麼遙遠的詞。璟記得在桃李街3號的時候,她剛剛長成一個少女,鑽進陸逸寒的書房,像是忽然發現桃花源,一邊讀那些小說,一邊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進去,讓自己站在那個美好的女主角的位置。她開始憧憬也有那麼浪漫美好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在那之後,璟住到寄宿學校,和優彌在一起,如果說還有一點和浪漫沾邊的事,也許就是她們在後山種的那片向日葵。在那之後,優彌進了監牢,璟一個人開始照顧小卓和自己的艱難的生活從此便與浪漫絕緣。

    那一天是璟和小卓、小顏第一次去看這新房子,當小卓說要在陽台上種滿夾竹桃,璟逆著太陽光看著小卓——他和陸叔叔越來越像了,越來越接近璟第一次看到的陸逸寒的樣子,他站在那幢懸掛著巨大的雕花吊燈,牆壁上掛滿昂貴的油畫的大房子的客廳里,像一個高貴的伯爵。小卓的氣質完全像他,雖然後來生活艱苦,可是仍舊有著較之陸逸寒毫不遜色的高貴的氣質。

    璟有些失神地看著小卓,想要說,小卓,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她腦子裡忽然閃過從前的一刻,曾經她和小卓並排坐在客廳的大沙發上,看著恐怖電影,兩個小人兒越靠越近。然後他親吻了她。她在那一刻帶著小驚懼閉上了眼睛,可是她的心裡又有多少的企盼呢。她並不是貪心,想要這兩個男子的愛,只是她始終都覺得,他們是一個人,他們是一個人的兩面,一個是她可以依靠的,想要始終跟從的;另一個是讓她心疼的,讓她永遠不忍放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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