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這是三年之後璟再次看到曼。曼亦看到了璟,於是讓開車的那姓鄭的男子停車,她走了下來。她看著璟,驚呆了。眼前的女孩,她幾乎不敢相認:
璟穿了一身黑色。黑色的半袖闊領絲織長衫,露出她那兩根格外出色的白生生的鎖骨,衣服很輕,下擺隨風飄舞。而黑色的長裙亦是一番飄逸的姿態,下擺是漫不經心的參差的蕾絲。衣服有幾分萎敗的氣味,和她現在瘦削的身體恰是格外相稱。穿著黑色很多條帶子的涼鞋,身體微微傾斜地站著,倦怠卻又有著當仁不讓的矜傲。現在的她有一張尖尖下巴的臉,因著得病和營養不良,臉色紙白。而她那雙長而大的眼睛,有著格外分明的瞳仁,令她至為出眾。嘴唇帶一點蒼紫,可是卻使人以為她特意配以如此顏色的口紅,正有意想不到的美。
曼已經來不及掩飾,她的臉上流露出因妒忌而誘發的苦楚。這是她的女兒,她厭棄她鄙夷的女兒。她一直以為,這女孩得不到她身上的一點美麗,她是一個失敗的產物。可是她錯了,三年不見,她已然變成一個美得眩目的姑娘。她亦只能在心裡苦笑,感嘆時光之神妙。
而璟,亦是在用直接而鋒利的目光看著曼。她仍是美麗。瘦的身體,光滑的皮膚,柔媚的姿態,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齡。她穿著一件冷紫色大幅下擺的連衣裙,連衣裙刻意地束腰,敞開的領子裡面亦露出她美好的鎖骨。她們的鎖骨是這樣相像,像是一棵樹木上嫁接出了新枝。可是璟覺得她仍是有變化。大抵生活並不能總是盡如她的意,看起來已經沒有了從前和陸逸寒在一起時的神情淡定坦然。衰老也是有一點的,嘴角不似從前那般上揚,輕微地墜下來,或者亦是沒有了從前的那般自信。
璟走過去。車裡的男人很知趣地開車從她們旁邊經過,先回到院子裡去了。璟和曼仍舊站在門口。璟走上去,問:
「你為什麼把鎖換掉?這房子不是你的,它是陸叔叔的。你已經離開。」
「這房子是我的。從前你陸叔叔就把它過戶到我的名下了。你們必須搬走。」她說話亦是淡定,似乎早想到有一天會和璟對峙。要說有什麼沒有料想到的,大抵是璟現在的樣子讓她很是吃驚。
「不可能。你沒有權利這麼做,小卓是陸叔叔的兒子。」璟氣得發抖,嘴上強硬,可心裡已經覺得希望渺茫。想到最後自己和小卓落到無家可歸的地步,璟心中狠狠地疼了一下。
「你可以去問律師。」曼說。然後她從璟的身邊走過,輕輕地擦過璟的身體。
曼走進了桃李街3號的庭院。她此時內心很不平靜,看到這個她一直厭惡鄙棄的小女孩已經長大成人,變得如此美麗,她忽然覺得,這是不是報應……對陸逸寒的死,她亦不是不傷心的。她曾深愛過他,也深知他的愛遠勝於她。離開陸逸寒當然完全是為自己,她那麼害怕失去已經到手的奢華。她想著亦覺得一陣心酸,然而一切終究不能回頭。曼覺得生活便總是這樣一環扣著一環,有時你決定的是一步,可是卻會牽連到所有此後的路,便再沒有可能重新開始。
這便是曼和璟的不同。曼每次都能把自己的情感壓下去,讓她擁有的物質的東西來做出判斷和選擇,但是璟不能。璟總是用她的情感來作決斷。
我們走吧,璟深知要不回這房子了,蹙著眉轉身,淡淡地扶住優彌的肩。優彌正憤懣地看著遠去的曼。
她們緩緩地背向桃李街3號離去。璟聽到大門合攏的聲音,她想,那一切眷戀,都被關合在裡面了。
璟和優彌去了桃李街盡頭的一家咖啡店。優彌給璟買了熱牛奶,姜味餅乾。優彌說:「你可以去我那裡住——我剛剛租了間屋子,小卓出院也讓他過去。只是有些遠,他上學可能不太方便。住滿這個月我們就再找合適的房子搬走。」璟不說話,亦覺得她是惟一可以依賴的人,卻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只是低頭喝牛奶。一直坐到天黑,幾次優彌提醒璟該走了,小卓尚在醫院,可是璟仍舊不說話,亦不起身離開。於是繼續這樣坐著。把盛著牛奶的杯子抱在手心裡。直到牛奶冷去,只是看著,卻咽不下一口。優彌於是再給她要一杯熱的。
天已經徹絕地黑了。咖啡店裡出售簡單的晚餐,加熱過的三明治以及鬆餅,空氣里彌散著甜麵粉的香。璟忽然對優彌說:
「優彌,我想去桃李街3號看看。」
「你要做什麼?」優彌愣了一下。
「我只想再看看那房子。想拿一幅陸叔叔的畫走。現在我一點關於他的東西都沒有。這對我和小卓是不公平的。我得去,我得有一點他的東西。你懂不懂?」
「嗯,嗯。那麼怎麼進去?你媽媽肯定不會讓你進去吧?去求她?」
「我不會再求她。我知道一面很矮的牆。」璟說。
璟的確是太想念那房子裡的東西了,那些和陸叔叔息息相關的東西,那些盈滿他味道的物件。所以璟終是決定再回去看看。亦不管這是多麼不可思議。
桃李街的後面是一個小山坡。她們繞到後面的時候已是半夜。那的確是半面不高的牆,只是因著很少有人知道確切位置,所以很難翻過小山坡找到。可是璟和小卓曾繞到這裡來「露營」。房子裡的燈已經都滅了,他們應是都睡了。她們就開始墊些大塊的石頭,優彌先扶著璟站了上去,並沒有費多麼大力氣,就上了那牆頭。璟探下身子一跳,就進入了院子。優彌瘦小,擅運動,很輕易就進去了。她們一直摸索到門。璟有些忐忑,心中祈禱但願裡面這扇門的鎖不要也被換掉。她小心翼翼地掏出小卓的那套鑰匙,插進鎖孔。扭轉了一圈,門動了一下被推開了。26璟搬去了優彌那裡。那是非常簡易的四層居民樓里的一間小屋子。只有一間,不過二十平米,房屋的頂子很矮,而牆壁是暗濁的黃色,給人很壓抑的感覺。有小小的廚房和洗手間,所有的照明工具都是赤裸在外面的圓形燈泡,宛如一片工地一般毫無家的氣息。
優彌在靠窗戶的位置擺放了一張單人床。房間裡還有一張方桌,一隻單門的衣櫥。優彌說,等小卓病好了,搬過來,我們就再放一張小床,喏,就放在那兒。不過你只好和我擠一張床了。她看見璟神色黯淡,仿佛對這一切根本無法在意起來。於是碰碰璟的胳膊說:「這其實恰恰說明我們偉大的友誼有了質的飛躍——高中的時候我們睡上下鋪,現在我們乾脆睡一張床了。」
璟轉過身去抱住她。優彌的臉上有一種泉水般的湛澈,她拍拍璟:「我一想到我們要一起生活,白手起家,就感到興奮激動,你是不是呢?」
璟和優彌去買了簡單的家具,給小卓的木頭小床,鋪在桌子上的暗花台布,還有三把椅子。璟堅持要買一隻落地燈,因為無法忍受光禿禿的燈泡帶來的如工地般的生冷。此外是一些廚具,碟子,小鍋,還有保溫瓶。優彌還非要買三條小金魚,於是還順帶著買下了給它們當小家的圓形玻璃魚缸,又買了魚蟲和幾棵鮮嫩嫩的水糙以及魚撈——牽牽連連就買了很多無用的東西。
買了很多的布,深紅色和糙綠色相間的格子布,淺藍色帶著洋紅色小碎花的絨布,深土黃色帶著參差的抽線流蘇的麻布。布是最便宜而好用的裝飾,等璟用這些布把房間貼起來,這屋子仿佛有了一塊塊新植上的皮膚。把落地燈打開,橘色的燈光宛如狡黠的姑娘流露出靈動目光,亦讓人感到可觸摸可感知的溫暖。魚缸就放在窗台上。三條小魚張著柔嫩的紅色小嘴,大口地呼吸,貪戀著這白日裡熾莽的陽光。優彌說,「三條小魚代表我們三個。黃色尾巴的是小卓,其他兩個紅尾巴的是我們兩個。小卓生病了,要多吃一些哦。」優彌說著,對著浴缸里的那條黃色尾巴的小魚撒了一把魚蟲。
生活終於又重新開始了,它沒有讓璟等太久,因它知道倘若等待再長久一點,璟怕是不能承擔了。所以它派了優彌來,它讓優彌在坍塌的時候及時地幫璟支撐起,縱使狂風暴雨,亦是能看到優彌不沾半點風雨的臉,鎮定自若,這樣穩妥地把璟托起來。
次日璟去病房看小卓。她已有幾日沒有去。因著離開了桃李街3號的變動,也因著搬進優彌這裡所要做的各種雜事。璟決定去看小卓並告訴他,他們已經失去了房子,她希望他和自己一起承擔,這於璟雖是不忍的,可她想他亦是堅強的孩子,何況她可以因著優彌的扶持而恢復生氣,小卓亦是可以因著她的存在好起來。他應是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璟想,此間的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新的生活雖不算豐厚,卻也不乏小的溫馨。璟去給小卓買衣服,他的衣服都留在桃李街3號了,她不想再去取。拿著所剩不多的錢給小卓買了一件白色T恤,一條淡藍色的布褲。買褲子的時候自己亦是陡然一驚,想起原來小卓已經長得那麼高,不再是少時那個她可以撫摸他頭頂的小孩。
璟去了醫院,沒有隱瞞和躲閃地告訴小卓,他們回不去桃李街3號了。他看起來並不心驚。淡然地拿起璟給他買的衣服,到洗手間換上。衣服對他有些寬大了,可是褲子卻仍是短了——他竟已生得那麼高。他從外面走進來,站定,讓璟看。這是第一次,璟懵懵地有了那樣的錯覺,他是他的父親。他有他父親的臉,他父親的身體。他站在那裡,憂鬱亦不妨礙他的微笑,眉宇間帶著溫脈和包容。璟想走過去抱他,可她又怯懼著,因著她並不能確定他是誰。他是他還是他父親。璟感到他又回來了。和善的眉目,淡然卻不冷漠地叫她,璟。她終還是忍不住了。她跑過去,抱住他。
小卓只是拍著她的背,放任她哭泣。
璟在醫院呆了整整一天,傍晚才離去。已和小卓講好,明天會來接他。璟慢慢坐公車回家,內心卻一直不能平靜。她無法說清那是不是喜悅——他回來了。原來他一直都在,他在小卓這裡,他在她和小卓之間。璟抱住小卓的那一刻感到了團圓,他們三個終於團圓。
璟到了家,慢慢打開門——卻很黑。優彌不在嗎?璟嘆了口氣,去摸牆上的燈的開關。卻聽到啪的一聲,燈已經亮了。優彌站在那裡,笑盈盈的。璟環視房間,優彌在方桌上放了蛋糕。圓形的生日蛋糕,插著幾根蠟燭。還有大盤的糙莓,她做的幾個簡單的菜,其中亦有她新學來的紅豆雙皮奶作為甜點。甚至有一瓶紅葡萄酒。已經打開,倒在兩隻錚亮的玻璃杯里。紅色的液體在燈光下是這樣地好看。房間又悉心打掃過,床單亦是換了新的。璟驚奇至極,問:「怎麼了?」
優彌說:「給你過生日。」
璟搖頭:「前幾天離開學校的時候你不是剛給我過了嗎?」
優彌仍是很堅定,表示自己完全清楚,並非搞錯:「當時沒有吃蛋糕呀。也慶祝新的開始嘛,一切都不一樣啦。」
璟淡然一笑:「優彌,我搬過來你跟我說,那是新的開始,我們慶祝了一番。買好家具,布置好這裡,你又說,新的開始,我們又慶祝了一番。今天好端端的,怎麼又是新的開始了啊?我們不能天天慶祝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