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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然而等璟做完這所有的事情,陸逸寒仍是沒有回來。她坐在沙發上等待。桌子上的飯菜也涼透,可是他仍舊沒有回來。璟開始感到不安。打過去電話卻又沒有人接聽。只有繼續等待,把飯菜小心地用塑料膜罩好。
到了下午一點多的時候,小卓從樓上走下來。他驚異地發現,家裡煥然一新,亦看到桌上的飯菜,露出欣喜的顏色。可是轉而焦急地問:
「爸爸還沒有回來嗎?」
璟搖搖頭。他們在沙發上坐下來,繼續等待。璟隔幾分鐘就打過去電話,可是一直沒有人接聽。璟坐在沙發上,身體越來越冷。她靠過去,抓住小卓的手,他因發燒而渾身熾熱。他感到璟的手冰冷,於是攥緊。他們依偎在一起,守著電話。璟忽然想起他們曾經依偎在這裡看恐怖片,轉瞬他們已經長大,而長大之後的憂愁,竟然是這樣綿長,像是一座一座不得不翻越的山巒。現在他們惟有緊緊地抓著彼此,生怕再走失——他們已經離開彼此太久了。
漸漸地,小卓靠在璟身上睡著了。
事情的確奇妙,並且充滿玄機。璟的確在電話鈴響起的前一秒感到了一陣無端的暈眩。就像在絕望的山頂感覺到一片盤旋在頭頂的黑漆漆的鷹群,越來越低地迫近,你能看到很多犀利的帶著尖鉤的嘴。它們要伏棲在你的身上,要撕裂你,要吃光你,直至見到骨頭。
你已看到它們,可是你根本無法去躲。
然後下一秒,電話響起來了。她的手顫了一下,像是被巫婆設計的紡錘刺破了手指。璟終於,拿起了聽筒。
陸逸寒死於車禍。他的確曾答應璟要重新開始,然而璟怎麼會知道,要重新開始談何容易呢?璟還不知道,他們所居住的這曾爬滿薔薇種滿夾竹桃的大房子已經不再是他們的了。拿什麼重新開始呢?當然,陸逸寒要感謝璟,因為她描繪了那麼美好的新生活給他聽。他感到了欣慰,並答應她回家。他於是立刻駕車回家。可是他喝了太多的酒,他的頭是這樣暈,眼前蒙蒙的一片花。他不顧這些,他必須馬上回家。他的兩個孩子在家等他。他猛踩油門疾馳。車子在半途與卡車相撞,陸逸寒當場死亡。
璟在那個時間,正是經過了他的身邊。她因為著急回家做飯,中途躍下被塞在馬路上的計程車跑步回家。她在那段路途中路過了圍觀的人群,有交通事故發生,因此導致堵車。可是她腳步絲毫沒有放慢。她以為那和她毫無關係,她對看熱鬧毫無興趣,她只知道快些回家給他做飯。
女孩抱著放在紙袋裡的長棍麵包,抱著一大束馬蹄蓮,拎著買來的各種陸逸寒喜歡的食物,在那條大街上疾跑。那時她心中充滿喜悅,她感到幸福像塊越來越低的雲彩,就要觸碰到她的眉角。她就是這樣,心中想著他,經過了他。那個時候他躺在血泊里,身體正像一道要永遠關上的門一般慢慢合上。他眼睛裡的最後一點光輝黯淡下去了,他張開了嘴,他要叫她嗎?他感到她的經過了嗎?
可是他們終是錯過。他身體完全冷去的時候,她正額頭冒著汗珠在廚房給他做飯。她不會知道,他正越升越高,永遠地永遠地道別了這人間煙火。
璟和小卓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走遠。璟感到身邊的小卓喉嚨里發出一種迸裂的聲音,轉頭去看他,他已經倒在地上。小卓一直高燒不退,努力支撐著來到醫院。他見了父親最後一面,心臟病忽然發作,然後昏死過去。這昏過去未嘗不是好事,可以把突如其來的噩耗暫時擱淺,宛如一場奏效的催眠。所以他也不必像璟一樣面對葬禮,不必像璟一樣徹頭徹尾地體味著這場死亡。
那日璟站在陸逸寒身邊,向他最後道別。她一隻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另一隻手握起他的手。此刻,她感到陸逸寒的手是濕熱的,忽然晃動起來,她仿佛看到那隻手向著自己伸過來。那是秋日的午後,她躲在窗簾後面。他走進她的房間,看見她打破了鏡子,了無生趣地坐在地板上,自己怨恨著自己。他走近她,伸出他的手,把她拉起來。他看到了她裙子上那片令她驚惶失措的血跡,他說,璟長大了。
然而他到死都不知道,璟長大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愛他。他不知道,璟長大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努力去贏得他的愛。他不知道,璟為了贏得他的愛,殘酷地餓自己,讓自己變得美麗,她那麼刻苦地讀書,為了去他曾進的大學。她寫文章,畫畫,學習舞蹈,完全都是為了讓自己變成一個值得他愛的完美女子。他不知道,璟那麼頑強地一步步走來,變得越來越好,不是為了贏得人群所給予的讚美的言辭和目光,不是為了自己的光芒四she卓然不群,不過是為了贏得他的愛,只此而已。這即是生活的全部依託。
那麼現在,她還可以為了什麼延續下去?
這個時候璟突然明白,幸福的到來,遠遠沒有人們想得那樣簡單。當你感到幸福在接近,其實不過是那些困頓和苦痛短暫的離席,它們躲在暗處淺吟低唱,然而因著你對幸福過度的渴慕,你忽略了它們的叫聲,你以為它們像早晨起床時瀰漫的霧,此時已經散去。然而它們定然會再躥出來,攻其不備。
璟離開醫院後走去電話亭。她撥通電話,對那邊的優彌說:
「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現在可以結束了。」25陸逸寒死後第二天,璟病倒了。優彌把她送到醫院。連續幾天,她都在高燒昏迷中度過。稍一好轉,她立即跑去看小卓。出事那天小卓的心臟病發作得很嚴重,幸虧搶救及時,才脫離了危險,已經沒有大礙。只是他的目光總是看著一處發愣,亦會落下傷心的眼淚。他更加依戀璟,總是抓著她的手,讓她的手指去摩挲他的額頭,他的耳垂,他的手心。
「小姐姐,」小卓坐在病榻上揚起臉看著璟,「你是不是覺得生活充滿愚弄?那天你回來,我以為一切就此好起來了,我以為我很快就會獲得幸福。可是真相不是這樣,完全不是。」
「是的,他們一定是搞錯了。你知道麼,小卓,陸叔叔已經答應我了,親口答應我,他說會為了我們振作起來,我們要重建一個溫暖的小家,他真的是這樣說的。可是他們就這麼把他帶走了……我才和他重逢了一天啊。如果我知道是這樣,我一定不會躲他三年的,我如此又都是為了什麼呢……為什麼不能給他多一點時間,為什麼留下那麼多那麼多遺憾?」璟前一秒還十分平靜,說著這些話忽然就變得激動。
「那麼為什麼我們還要繼續屈辱地活下去,被生活愚弄?」小卓問璟。他終於這樣問了,這個關乎為什麼要活下去的問題。璟一直在迴避這個問題,在陸逸寒走了之後的這些日子裡,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換來她一絲一縷的激情。每天她在做著什麼?接受優彌的安慰?機械般地吞咽著食物?失神地流著眼淚?璟被生活愚弄了,可是她無力還手,時間拖著她勉強地向前走。然而事實上她仍舊沉湎於那個下午,她抱著食物和鮮花趕回來做她有生以來做過的第一頓飯。她也仍舊不能走出那個前夜,他溫存地抱著她入睡,她那麼強烈地感到自己作為女人的欲望。他是她一直以來的全部的夢,惟一的家園啊。
所以現在當小卓問起,璟以為她根本無法回答,可是令她自己都吃驚的是,她居然非常堅定地回答他說:
「活著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強大起來,等我們足夠強大了,我們就可以轉而羞辱和愚弄這世界。」璟回答得是這樣咬牙切齒,她才忽然知道,原來自己內心已有那麼多的怨恨。
小卓微微地抬起頭,用迷濛的眼睛看璟。他仿佛一瞬間被她的話說服。他或者也願意不動聲色地留在這世界上觀望,等待反擊的機會,可以羞辱、愚弄這世界。
大約是陸逸寒離開一周之後,璟離開了醫院,回到桃李街3號。小卓仍在住院,她打算拿些換洗的衣服給他。璟讓優彌陪著她,因她感到沒有勇氣回到那裡。這是家,這是等待或期待的地方,可這也是他的遺宅。
璟和優彌來到桃李街3號,卻發現大門換了鎖。她們都進不去了。璟感到十分驚訝,卻立刻想到應該是曼回來過了。璟有不祥的預感——她一定收走了這房子。
璟和優彌開始坐在大門口等。夏日午後,太陽炙烤著地面,這樣坐著,就感到腳底在不斷升溫,好像有巨大的熱流要把人從地面頂起來。璟坐在那裡,眼睛平視著發愣,一言不發。優彌起身跑到對面的小超市買回大瓶的冰凍礦泉水以及新鮮的李子。優彌執意要璟喝水吃李子,擔心她剛剛痊癒又因為天氣炎熱昏過去。璟也不接水和水果,仍是那個姿勢坐著,雙手抱著膝蓋,咬著牙齒,內心像是在度過一個難關。
「很恨你媽媽吧?」優彌重新在璟旁邊坐下來,咬了一口李子。
璟聽到「媽媽」這個詞,仿佛被針刺了一下,身體輕輕動了動。璟當然恨曼,倘不是曼的離去,這個家怎麼會坍塌?但是她同樣也氣陸逸寒。為什麼不能為了她和小卓好好地活下去?難道她和小卓對他都不重要嗎?而那個她和他那麼靠近的夜晚,他的眼睛裡分明有一種灼亮如愛情的東西,難道那是假的嗎?為什麼他就是不肯給她希望,從前不能,讓她遠走,現在還是不能,她好不容易回來了,他卻走了……這場她和曼的戰爭,她徹底地失敗了。陸逸寒到最後,都是愛著曼的。
優彌看到璟緊閉雙唇,只是緘默,便又安慰道:「其實有個人恨著未嘗不是好事。你不覺得有個人恨著,心裡就不會覺得空嗎?以前我在西餅店打工,有個長著齙牙的姑娘總是找我的麻煩,我偷吃一塊小點心她也要打小報告。我就特別恨她,每天和她打架,偷吃了沒有被她發現,我就會洋洋得意,一天都會有好心情呢。就這樣,我在西餅店幹得很帶勁。後來她不幹了,一個下午我偷著吃下了一大盒子曲奇餅,然後我覺得再幹下去也一點意思都沒了。」
璟微微側過頭去看她——優彌還是很懂得她的。這些日子以來,璟似乎並不僅僅是以不舍的愛來維繫著生命和生活,還有恨。媽媽,是她把璟帶到這裡,可又是她,毀了這裡。璟現在站在這裡,不知道該進該退。對媽媽的感情,已經宛如身體上的一塊死皮,再也不會滋生新的細胞,哪怕你用錐子去刺它,用刀去劃它,亦不會感到痛楚。只有這恨早已在那裡,一直在,像是一柄高高懸掛的劍,夜色闌珊的時候,她總是會和它對峙。
其實恨亦是一種緣分。就像璟和她的媽媽,她自生下璟就憎惡璟,而璟在成長中,終於也生出一份相當的恨來回饋她。她們之間所有的感情,用恨連接,倘若不是這份恨,她和媽媽怕是早已成了陌生人。
璟喝了一點水。優彌就開心得笑了。璟已懂得給那關愛自己的人多些安慰。
一直到天黑,璟終於看到曼的車遠遠地駛過來。她站起身來。優彌也隨之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