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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只是那段時間優彌的情緒很糟糕。她知道她的成績不好,S大是必然讀不了的,想到就要

    和璟分開,總是一陣傷感,幽幽地說:

    「璟,我知道你日後必定是了不起的人,不知那時你還記得我麼?」

    「什麼叫記不記得?我們要在一起的,永遠不分開。」璟說。

    「我沒什麼特別,只不過是在你落難的時候遇到的,所以可貴。你以後一定還會有很多朋友,那個時候我便該離開了。」

    璟一直記得那年春夏之交優彌的話。後來她想起優彌那一刻閃爍的眼瞳,璟想,她真是個女巫。

    炎熱的夏天伴隨著嚴峻的考試終於到來了。這個夏天璟總是一陣一陣地激動著。她總是告訴自己,就要回去了。高考結束後,璟也沒有回家,而是留在學校里焦灼地等待成績。那期間她竟然沒有做過有關考試失誤的猜測。不知道哪裡來的篤定,令她相信,她的確是已經走上了一條把自己變得越來越好的道路,已經有了飛翔的姿態,勝利初具規模。而事實也驗證了璟的想法,璟終於考上了S大。

    優彌對於自己的落榜並沒有過多的吃驚和沮喪。她說那對她一點也不重要,她只要璟記得,要一直和她在一起,她就會感到滿足。

    「你永遠不許忘掉我。」優彌又強調一遍,璟這次沒有笑嘻嘻,她神色凝重地看著優彌。她知道優彌的可貴,並且還有深重的恩情在裡面,因此她想,無論如何,今生今世都不會和優彌分開。

    終於到了要回去的時刻,終於到了再見他、再索求他的愛的時刻。那個清晨璟又站到了學校教學樓前面的茶色大玻璃前面。這玻璃對她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璟仍記得,她第一次來到這裡,它帶給自己的震撼,它幾乎把璟送入了徹絕的冰窟。可是也就是站在這裡,璟命令那鏡中的臉,要好起來。想想那個時刻,恍如隔世。

    她就要回去了,卻慌張起來。不知道應當穿什麼樣子的衣服,要以如何的打扮出現在他的面前。優彌,優彌,你說我要穿哪件衣服,你說我該梳什麼樣的頭髮?

    在即將離開學校的下午,她們把整個衣櫃的衣服都鋪在床上,一件一件審視。璟偏愛的是冷寂一點的顏色,讓人感到冰靜,內心會有多一些的綽余。於是她選了一件深紫色的小襯衫,襯衫上有暗色的花案,是淡淡的小玫瑰花。立領,領口和袖口都有薄薄的淡紫色蕾絲,軟軟的蕾絲像一層輕薄的棉花糖一樣纏纏繞繞在襯衫上面。收腰,下端是半圓形收口,穿上像個法國公主。璟又給它配了一條黑色的中裙,紗制,有纖細的銀色絲線。很多根抽得緊緊松松的緞帶fèng在上面,下擺是一個一個圓弧的,亦是帶著中世紀法國的風采。搭配一雙淡雪青色的短襪,同色的蕾絲花邊,然後把雙腳伸進一雙黑色圓頭的娃娃鞋中。鞋子早已被她擦得錚亮,在陽光底下站著就會有一塊一塊的光斑閃耀。優彌幫璟束起頭髮。她把前面的頭髮分在兩邊綁成細細的辮子,然後把辮子再都歸到後面散著的頭髮裡面。用小蝴蝶形狀的暗藍色發卡固定。璟站在鏡前,鏡中女孩穿得華麗而仿佛時代久遠。有點好笑。可是她確實是那麼美麗,衣服,鞋子,頭髮,都織著一層華貴的光芒,她終於蛻變成一個可以扮演公主扮演貴族的女孩,她緊緊地抓住裙角,生怕它們離開。

    優彌又幫璟塗了淡淡薔薇色的胭脂和無色口紅。她說璟像極了精品店門口玻璃櫥窗里昂貴的洋娃娃。

    璟要出發了。回她的家,見他。她太久沒有見他,因為忙於考試,他們亦很久沒有通信。

    優彌把璟送上了回家的公車。她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可是它們又顯得累贅而多餘。優彌只是幫她拽拽微微皺起的襯衫,衝著她擠擠眼睛,大聲說:「加油啊。」

    璟用力點點頭。車子開了,璟看見穿著淡藍色連衣裙的瘦小的優彌站在那裡,拼命地對著她擺手。

    璟坐清晨第一班公車離開學校。三年裡她沒有離開過這裡,這裡就好像她的戰壕,她的營地。璟像一個背負著重要使命的戰士,在這裡練習臥倒she擊,一刻也不能馬虎。她在這裡負傷,在這裡康復,在這裡學習如何變得更加堅強神勇。三年的時間,現在她終於成為一個訓練有素準備充足的士兵了嗎?她終於裝好彈藥要去接受挑戰了嗎?在搖搖晃晃的早班公車的最後一排,璟探出頭去,看到低矮的山坡。正是仲夏,向日葵開得十分熾艷。璟忽然發現,從前和優彌種的很多植物都長出來了,石榴樹,夾竹桃。很久沒來,這裡已經是熱鬧的花園了。它會不會紀念,這兩個懷著憧憬在這裡栽種的小姑娘?它會不會懷念,她們牽著手在山坡上奔跑的那份自在?還有她的操場,她的小樹林,再見,再見。璟終於,要回家了。

    璟終於又回到了桃李街3號。穿著工整的襯衫小裙子,拘謹而興奮地站在門口。又看到了滿牆的薔薇。這一年的薔薇似乎格外茂盛,爬滿了整個門,甚至側面的牆上也滿了。大門是敞開的,她就走了進去。又看到了陸叔叔的花園,可是和她想像的有些不同。原本以為陸叔叔說過要同她比賽,所以滿園的向日葵都會在格外的呵護下長得格外繁盛。石榴樹亦到了該結果實的時候,應當是掛滿遠遠近近的小燈籠。然而並非如此:花園裡並沒有多少鮮灼的顏色。原先栽種的大片夾竹桃,竟在這盈盛的七月就凋殘了,萎靡的花朵還心有不甘地銜著一點殘落的紅顏色不肯放去,仿佛仍舊固執地等待著主人回來,把這一季欠它們的水分都補上。石榴樹也沒有如期地張燈結彩,宛如遭遇了一場浩劫,心有餘悸地蜷縮在牆角,越發地枯瘦了。院子裡只有糙很高,霸道地四方蔓延,濟濟地瘋長。

    璟無法形容她的驚訝。這裡的頹敗使她不敢相信自己回到了桃李街3號。這裡曾是多麼繁盛啊。璟走到白色的小樓前,看著它,這久違了的小白象,你別來無恙?璟按響了門鈴。心中十分忐忑,會不會是她的陸叔叔來開門呢?他看到她會是怎樣的表情?璟慌忙最後一次檢查一下自己:衣服是不是還算平整,頭髮是不是仍舊柔順地束著,唇角是不是掛上了新鮮的微笑。然而很久都沒有人來開門。璟回身看,發現陸逸寒和曼的車子其實都不在院子裡,所以他們應當都不在。她略有些失望,繼續按門鈴,開始叫「小卓」的名字。又過了很久,門才打開,她看到了小卓。

    小卓穿著墨綠色睡衣,雙手沾滿了泥巴——他應該是在做雕塑。他看起來很落魄,一定是生了病。他生病的時候,就會渾身冰涼,只是走近他,就能感到。頭髮很久沒有修剪了,已經蓋住了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帶著疑慮地看著,有點遲緩,才看清在門外的是璟。他一把抱住璟,卻極是小心,兩隻胳膊夾住她的肩膀,雙手懸空,生怕弄髒璟的新衣服。他叫她:

    「小姐姐。」

    他真是涼得讓人心痛,簡直與手中的石膏一個溫度。那不同於他平日裡尋常的憂傷。她透過他單薄的身體看到客廳里浮著一層被幽禁已久的灰塵,沙發,地毯,音箱上都是,而那隻高頸的玻璃花瓶里圈著一枝已經變成深褐色的馬蹄蓮,一碰它,肯定會變成一把碎屑。璟邁進了客廳。她從未想到,再進入的時候,它是這樣寥落。23這就是迎接她的一切,三年後,迎接她的桃李街3號。她真是個傻姑娘,她單是以為全世界都是靜止的,只有自己在變,自己要變得好起來,然後再回到從前的環境裡。以前她像是一個破壞了整體美觀的零部件,而她所做的工作就是把自己從整體中拿出來,然後把自己修好,再放回去。可是璟一直不知道,那機器根本不會在原地等著。她所眷顧的一切,已經向著另外的方向走去,像是沒有道別默默離家的孩子,全然不顧在暮色里她沙啞著嗓子喚著它的名字。

    那個下午小卓告訴了璟很多事。原來這幾年裡陸逸寒和曼一直在爭執,頻頻吵架,而陸逸寒一直在忍耐和維繫。這是璟能夠想到的,因他那麼地愛著曼。可是爭執漸漸不再是因為一些瑣細的小事,曼不斷挑戰著陸逸寒的忍耐力,終於,她要讓陸逸寒忍耐她和別的男人勾結在一起了。

    「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小卓問。

    璟茫然地搖搖頭。

    「記得鄭伯伯的吧?常來我們家的那個,爸爸最好的朋友。記得吧?」小卓努力地提示璟。璟當然記得。那個叫做鄭鵬的人已經開始謝頂,臉上總是很多油,這種皮脂分泌過剩的特徵泄漏了他欲望的泛濫。鄭鵬是陸逸寒的朋友,原本常常和陸逸寒在畫室交談至深夜。那時璟還曾羨慕他們促膝長談的那份默契和親近,可是自從曼開了那間西餐廳,他便只是去曼那裡了。這個人身份頗多,他與陸逸寒相熟因著古董賞鑒和拍賣的生意,而他籌辦過舞蹈大賽,後來又開始做電視劇導演。想來,他最後的身份才是真正對曼構成誘惑的。

    鄭鵬在籌辦過舞蹈大賽之後,決定製作一個講述舞蹈演員故事的電視劇。他說劇中的女二號是個成熟又不失活力、艷麗又不失端莊的女子,曼正合適,因此他想要邀請曼出演。曼幾乎不敢相信這個事實——這是真的嗎,她將出演一個電視劇的女二號,美麗的舞蹈演員。曼立刻接受了邀請。他們每個夜晚都坐在「曼陀鈴」暢談劇本。於是他們就這樣走到了一起。他們並沒有因此感到羞恥。相反地,他們還要騙走陸逸寒的錢。鄭鵬幫陸逸寒購進了一大批字畫,那時因小卓生病,陸逸寒無暇分身,於是全權委託於他。因著他是陸逸寒最好的朋友,並且也是鑑定的行家。然而卻是一批贗品,全都是一文不值的廢物。陸逸寒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的公司破產了。不過璟猜想令他更加痛心的是,欺騙他的是他的摯友和鍾愛的女子。

    璟聽到曼的背叛,心中並不驚奇,因為她覺得曼從來都是這樣的女子。然而事實上,那個時候璟並不完全了解曼。曼並非一味喜新厭舊的人。她對陸逸寒並非沒有感情在,甚至後來曼再回頭去看的時候,覺得陸逸寒大概是她這一生最愛的男子。曼一生與無數男子交往,每一次走近一個男人,便會覺得失望,在他們身上有著那樣多的自私和貪慾。包括她死去的丈夫,亦是令她漸漸失望,曾經亦愛過,但是那愛終究被失望消磨沒了,剩下的是十足的厭惡。所以曼對於男人不再有任何幻想,她只是願意享受那段情濃的時光以及他們所給予她的物質。她以為陸逸寒亦不會例外。自來到桃李街3號的第一天,她便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不敢相信,所以每一天都過得有些心驚。直到後來看了璟的日記,她開始猜疑叢微仍舊和陸逸寒有往來,他們舊情未了。再後來曼偶然間代陸逸寒收到一封寄到桃李街3號的信,是叢微寫的,信從美國寄來。叢微說,她想很快回來看他,並打算留在中國。信寫得非常簡單平淡。但在曼看來,卻是無比心驚,驟然間感到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在劇烈地震顫,好像頃刻間都會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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