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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然而那個下午,優彌非要拉著璟去逛。她對璟說,那些地方有什麼可怕,你去了便知道,應當會覺得快樂才是。在一家賣女孩襯衫和裙子的小店裡,璟看到了一件白色襯衫,外面套著一件粉紅色的毛線小坎肩,翻出了裡面白色繡花的尖領子,下面配著一條湖水藍色的及膝布裙。裙子很簡單,軟軟垂垂的,旁邊墜著兩個松松垮垮的小口袋。它們掛在一面牆上,需要把頭仰很高才能看到。璟就一直仰著頭,一眼不眨地看著,心裡卻不停地對自己說,快走開,這不是你穿的衣服,不要再看。然而那壓抑了太久的、對於美好事物的渴慕終於無法
遏抑地涌了出來。璟不想走開,只是這麼一直看著它。優彌看到了,就對璟說:「你試試吧。」
璟慌亂無措地搖頭:
「我穿不下去的,不要了。」璟轉身要走,事實上她已經很懂得保護自己。任何事物都有可能傷害她,比如這件可愛的衣服,亦可以成為傷害她的利器。可是優彌卻伸手抓住了她:
「怎麼穿不下呢?你現在不胖的,試試嘛。」璟執意要走,可是優彌卻拉住她不放,一邊已經開口對著店主喊道:
「老闆,拿這件衣服看看。」
優彌把她和衣服一起推到了試衣間。璟握著衣服,站在那裡發愣。衣服在手心裡摩挲著,是清透順滑的棉製,有種安慰人的和氣。璟終於把它套在了身上。令她驚奇的是,一點也不小,剛剛好,這樣地合身。璟穿好,在門後停頓了幾秒,終於鼓足勇氣走了出去。
優彌正在看別的衣服,見她走出來,就抬起頭看璟。她的眼睛圓睜著,直勾勾地看著璟,眼神充滿了驚喜。然後她跑過來,圍著璟轉了個圈,叫道:
「天哪!」
璟慌忙問:
「怎麼了怎麼了,衣服太小了是不是,是不是?」璟受了驚一樣地,轉身要再鑽回試衣間。優彌一把抓住璟,笑道:
「什麼太小了?好看得不得了,不得了哇!」優彌忍不住大聲說,店裡面在挑選衣服的女孩都回過頭來看她。優彌把璟拉到鏡子面前,讓璟看著自己。
鏡中女孩有一張很白的臉,眼睛很大而圓,有黑且濃密的睫毛。略厚的嘴唇微微張開,像露水中浸過的葡萄一樣飽滿。襯衫的第一顆紐扣是開著的,露出來的頸子很修長。毛衫是緊裹在身上的,可以看出腰肢。裙子下面的小腿亦是活潑和靈動的,沒有半分突兀。女孩腦後挽著乖順的馬尾,兩隻手交疊著搭在身前,露出微微的怯色。
這女孩是璟嗎?這鏡子裡的臉是璟嗎?不是這鏡子在說謊吧?
已經有多久了,璟沒有看過鏡子。那是被她忽略的臉。或者說,是潛意識裡告訴自己,必須忽略。它就像一個粘連在厚厚的紗布下面的血肉模糊的傷口,不能被提起,不能被揭開。可是就在這一天,她又看到了它。它怎麼能康復得這樣好呢?好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得令她感到驚奇。
那是璟的臉,那是璟的身體。它們令璟想起了初春時候在山澗里偶然看到的不知道名字的小花,驚喜而不能盡述的美麗。這是多少年以來第一次穿上裙子。她從來都沒有裙子,她亦覺得那對她是多麼奢侈。她以為今生今世,她都要把那兩條粗壯的腿緊緊裹在褲子裡面,不讓它們和這輕柔芬芳的空氣接觸。然而她的雙腿現在就在裙子下面,她仿佛看到它們大口地吸著鮮美的空氣。
「委屈你們了。」璟輕輕地對它們說,心裡一陣酸澀,就要落下眼淚來。她希望自己可以再矜持一些,可是她已經忍不住了,她看著,就笑了出來。再也不願意把眼睛移開,要一直把它記住。
璟買了這身衣服。優彌說,你不要換下來了,就穿著吧,你從前的衣服太難看了,這樣的你多好看啊。
於是璟穿著新衣服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她覺得身子比從前站得要筆直,步子也很輕盈,走得細細碎碎的,像個十分文秀的小姑娘。優彌走在她的旁邊,不時側過眼睛來看她。她看著,就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地說:
「你變了太多了,你現在真是好看哪。」
「璟,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她的誠懇令璟感動。璟輕輕地問優彌:
「我真的好看嗎?」
「那還用說!好看死了。以後再也不要穿那些肥大的T恤。」
優彌攜起璟的手,她們在大街上奔跑。璟的頭髮散開了,它們已經那麼長了,漆黑,帶著淡淡的花糙的香,一根一根飛在風裡面。裙角輕輕地擦著她的小腿,發出細微的親昵的聲音。這個秋天干慡潔淨的風鑽進了她的裙子裡面,它詳盡地撫摸著她,仿佛她是它失散多年的孩子。
優彌,璟想告訴她,那可真的是一種飛的感覺呢,前所未有。是的,我感到我飛起來了,像是在翻越雲頭,上下起伏著,卻越來越高。優彌,我感到一切都將近了。我是說,那些美好的事,我感到它們了,它們也在漫過雲層向我飄過來。我感到我就要觸碰到它們了。
那天璟和優彌買了很多很多衣服。從小到大,她從未有過一天像那天一樣,對衣服表現出如此大的興趣。天知道她是多麼喜歡那些明快的顏色,這種喜歡其實一直在,就像一種游弋在血液中的元素,終於被蒸騰了出來。她一直那麼地喜歡色彩,喜歡視覺帶給人的美感,可是她必須一直壓抑自己,因為自己離美麗的距離確是太遙遠了。遙遠得不想再去想和追逐。
璟驟然間擁有了很多條裙子,粉紅的,深紫的,豌豆綠的,玫瑰色的……荷葉邊的,束帶子的,參差不齊的下擺的……璟把它們洗了掛在陽台上,整整一排,像挨挨擠擠的彩色荷葉,或者像是節日裡吹著小喇叭升上去的小旗幟。璟從未這樣寵愛過自己。21這些變化對於璟就好像冬日夜晚悄悄落在院落和窗台上的雪。她一直在窗簾緊閉的房間裡沉睡,對於這種變化無知無覺。可是就在這個空氣格外清新的清晨,璟拉開了窗簾,外面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了,它突兀可是友好地呈現在她的面前,它邀請她走出來,探身進去,並且感受。
是的,璟完全不一樣了。那個周一當她穿著新的白色襯衫粉色小毛衫以及湖藍色的裙子走進教室的時候,或者說,還要早,當她清晨穿上它們,仔細地給自己梳好兩條細細的辮子,同寢室除卻優彌之外的那些女孩怔怔地看著她的時候,璟就感到,一切都不同了。
所有的人開始重新看她,他們看到這女孩穿著嶄新鮮亮的小衣服,他們看到她給自己綁了兩條細細順順的小辮子,他們還看到,她竟然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恬美的微笑。她還沒有習慣這些目光,所以在穿行的時候還是有些羞怯,低著頭,眼神閃爍。可是她現在看起來好極了,好得令班上所有的女孩子羨慕——
她功課很好,考試總是前幾名,尤其是數學,總是拿第一;她會寫文章,文章刊登在校刊上,總是會引起小小的轟動;她還會畫畫,絢爛的水粉畫已經被拿去全市的學生藝術展覽參加比賽。她從前總是穿著中性的大T恤,肥大的褲子,頭髮潦糙地挽在腦後,可是現在她完全不一樣了,她穿著裙子邁著因為羞怯有些紊亂的步伐,是個漂亮而招人愛憐的小姑娘。
然而他們不會知道,她在兩年多里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夜晚常常因為飢餓不能入睡,平靜地坐在課堂上,心心念念想著的,卻只是一點可以果腹的食物,哪怕一個青澀的蘋果或者一塊乾巴巴的麵包。他們不會知道,每個夜晚不管多麼疲倦,她都會準時去操場跑步,她從來不會放縱自己或者提供任何合理抑或不合理的藉口,每次都要跑到汗流浹背,無論酷暑嚴寒。她的腳磨破過,又好了,再破,自己再慢慢癒合。她漸漸習以為常。他們不會知道,她一個人趴在桌子上做功課,一遍遍告誡自己,不可以走神,要專注。她給自己設立這樣或那樣的懲罰,逼迫自己做到。他們也不會知道,那些哀婉動人的文字都是她在深夜一字一字寫下的,她常常只睡三個小時,把大半的夜晚用來寫作,她的手腕都抬不起了,仍舊不肯去睡,有的時候寫到難受得不行,她悄悄地抽泣起來,她必須非常地小聲,以免吵醒已經睡去的室友。他們當然更不知道她來自什麼樣的家庭,有著何種苦痛的記憶,對什麼樣的人有著自始至終從未改變的眷戀。
那些都是沉在她心裡的事,她現在已經懂得要好好地把它們埋起來,因為袒露就會帶來傷害,她深深地知道。她只是想要他們看到,她好極了。
現在璟分明地感覺到,那些同班的男孩對她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他們殷勤起來,借給她看新買的書,拿給她好聽的CD,甚至幫她拍站在櫻花樹下的照片。開始有人給她寫情書,仔仔細細地摺疊好塞進她的桌洞。有人邀請她去看電影,買了粉紅色的蛋筒冰淇淋站在電影院門口等她。有人送給她小小的首飾,細細閃閃的小戒指,承載著錯愕慌忙的情感。可是他們一點也不能讓她心動。他們所做的一切對於璟仿佛只是無關緊要的表演,她冷漠地看看抑或根本不看,自始至終都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們沒有誰讓她站了起來,甚至移動半分。
小卓來看璟,這一次很不同。他看見眼前站著一個穿裙子的姑娘。她低著頭,兩隻腳微微向裡面斜。他不能相信,這是他的小姐姐。這是他熟悉的小姐姐嗎?她穿上裙子束起麻花辮他卻不認識她了。這變化就像沉寂的夜空忽然燃起了焰火,一片熱烈的火樹銀花。他是多麼歡喜。而當他走近璟,低聲對璟說「小姐姐,你真好看」的時候,璟又是多麼地歡喜啊。
璟請求小卓不要把她的變化說給陸叔叔,並說打算給他一個驚喜。
在高中的最後一段時光是快樂而滿足的。因為這變化帶給璟太多的關注和讚美,這些關注和讚美像是銜住璟的飛鳥,把她帶上了天空,讓她可以飛。也因為心中裝滿等待,等待著自己迅速地成長,等待著這一段生活告一段落,可以回到陸叔叔那裡。
最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參加了舞蹈組。這是她最大的心愿,她必須會舞蹈,因為這是曼所擅長的,想要徹底打敗她,這是不可缺少的。也許不能精通,可是至少可以帶來優雅些的姿勢和舉止。當面對著舞蹈室的鏡子,像驕傲的天鵝一樣旋轉起來的時候,璟的腦子裡不斷地出現她的媽媽。璟記得她美好的脖頸,璟記得她纖細的腰肢和修長的腿。璟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感到她在一點一點地接近曼。如此一場值得期待的蛻變。
媽媽,我就要回去的。璟在夜晚輕輕地說,像是一種宣戰,又似不勝悲涼的感嘆。22高考前的兩個月,一切都變得緊張起來。學校封校了,不允許探望,所以璟連小卓也見不到了。大家只是埋頭讀書,懷著對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的憧憬,不懈地努力著。璟已經決定報考S大。因為那是陸叔叔讀過的大學,也因著它有濃郁的藝術氣氛。璟打算報考那裡的中文系。想想就要去陸叔叔曾經讀大學的地方讀書,她便興奮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