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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璟慢慢低下身子,披散著的頭髮一直垂到地板,視野里只有眼前的一小塊裂痕斑斑的地板。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麼。天亮嗎?
璟是在等那個穿著溫暖的羊毛拖鞋的少年走近她。她在等他叫:小姐姐。
璟靠在門邊,一直等到天亮,學校的大門打開了。九月的早晨,天空下了大霧。仍舊穿著夏天的單衣,三天沒有吃東西,這樣的冷。璟攥著一把錢穿過學校門前的馬路。對面的小食攤剛剛開始做生意。她買了一碗糯米粥給自己。糯米粥還很滾燙就被她喝下去。喉嚨被燙得生疼,可是已經無法顧及。只是想著要暖和。喝下去,卻仍舊覺得寒冷。不想離開。於是又喝了一碗。可是仍舊無法說服自己離開。無法讓自己站起來,走進茫茫的霧裡,回到陌生的校園。又要了一碗粥,沒有停頓地咕咚咕咚喝下去。璟一碗又一碗地喝粥。像是上了發條,喝著喝著忽然發現碗裡落進了水滴,才發現自己哭了。她對自己是多麼失望,原來連三天都不能堅持,又坐在這裡放任自己。
璟跌跌撞撞地從凳子上起身,穿越馬路,回到學校。她神色匆忙地返回寢室。已經過了上課時間,寢室里空蕩蕩的。她把自己的身體縮在門後面的角落裡,像曾經的每個暴食之後的清晨那樣。璟抱著膝蓋,輕輕地抽泣。忽然有一隻手拍在她的肩上。她像是得到了解救的繩索一般伸出手緊緊抓住那隻手,哽咽著說道:
「小卓,別走。」
這就是璟對優彌說的第一句話。優彌後來說一直記得那個時候她的表情。「就像一隻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浣熊。」優彌乾乾脆脆地這樣描述,可是她不知道從小受盡嘲笑的璟,多麼討厭「熊」這樣的詞。
有關優彌怎麼會那麼輕易地走近了璟,那麼輕易地做了她的朋友,璟一直不能想明白。因為她完全不是璟喜歡的一類人,但無論如何,她是帶著祥光的姑娘,像是攜著拯救璟的使命抵達了她這裡。
優彌俯下身子,拍了拍抱著膝蓋縮成一團的璟的肩膀。那天優彌穿著辱白色的風衣。璟記得她青黑色明亮的眼瞳。她就像那整夜不會熄滅的路燈,不遺餘力地把光和熱送給璟。
那天優彌也沒有去上課,躲在上鋪吃一包番茄味道的薯片,看著叫做《雙星奇緣》的少女漫畫。然後她就看到璟匆匆地從外面跑進來。璟蒼白著臉,劇烈地喘息。優彌剛要她和說話,卻看到她跑到門後面,坐下,抱著膝蓋埋下頭去。於是優彌吮了一下咸乎乎的手指,從上鋪跳下來,走過來拍拍璟。璟頭也沒有抬,只是緊緊抓住優彌的手臂,喃喃地說:
「小卓,別走。」
然後璟聽到一個十分溫柔的女聲問道:
「小卓是誰?」17起先璟對於優彌是很抗拒的態度。因為優彌一看就不是她喜歡的那類人,瘦弱並且思想簡單,顯得有些幼稚膽怯。優彌的說話聲音有一點輕微的發嗲,讓璟覺得她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所以璟並不願意和她多說什麼。只是藉口胃痛不去上課了。
「你有胃病嗎?」優彌果然有著小孩子的純澈,她好似亦看不出璟不喜歡她,仍舊湊上去問。
璟不回答,從地上站起來,坐到床上去。她不願意讓別人看到她坐在地上的可憐相。
「可是你看起來很健壯。」優彌眼睛直直地看著璟。她的話也許毫無惡意,但是它還是直接戳傷了璟。璟厭惡地瞥了她一眼,決定不去理會這樣的人,就從床頭拿起一本帶來的小說雜誌翻閱。
不過那之後大約一周總有一兩個早晨,璟因為飢餓太久,總要爆發一次暴食,然後便不能去上課。優彌曠課也是常事,所以寢室里就只有璟和她兩個人。璟從不主動對她說話,她亦不喜歡理睬璟。她在看書,璟也在看書。
優彌喜歡放非常庸常的流行歌曲,喜歡的亦都是一些柔柔和和的女子歌手,唱的是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情歌。璟自是厭惡這樣的音樂,因為這讓她想起她媽媽。曼便喜歡在客廳里放這樣的歌,然後慵懶地吹著頭髮或者塗抹著指甲。在璟看來,這是一群對生活毫無深刻追求,喜歡享樂的簡單女子的象徵。
優彌喜歡穿淡色的衣服,淺黃,淡粉,豆綠。她是那麼瘦,只有頭很大,身體都是乾癟的,好像尚未發育一樣。因為身體的過分纖瘦,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璟甚至懷疑,她那些粉粉的衣服都是童裝。總之,優彌給璟的整體感覺就是非常無力。璟不覺得她能夠思索深刻的事,或者幫上別人重要的忙。璟又怎麼會想到,就是這個矮小瘦弱的毫無力量的姑娘,會成為一個對她至為重要的人呢?
那段日子璟一直處於和食物的戰爭中。她總是連續幾天不吃什麼東西,只吃少許水果,然後在三兩天之後就會爆發一場暴食。在這樣的反反覆覆中,璟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卻絲毫沒有瘦下來的跡象。只是精神萎靡,腦子一團糟,不能思考。上課的時候亦不能專注,忽然想到陸叔叔和小卓,就會疼得掉下眼淚來。
一周過去了,小卓第一次來看璟。他買了璟最喜歡的巧克力和黑森林蛋糕,放在精緻的盒子裡,粉紅色的盒子又系了淡雪青色的緞帶,打著親切的蝴蝶結。他還帶了新的小說以及童話期刊給璟。還有一個小木頭盒子,卻不讓璟當著他拆開,一定要晚些等他走了才許她拆。他說,他爸爸有事走不開,要小卓代為問候。璟若有所失地點點頭。小卓坐在璟的床邊,低聲問她,小姐姐,你好不好?你好不好?璟看著他,覺得他又長高了,這一年,小卓的個子一直在瘋長,細細的脖子撐著大大的頭,總是一副營養不良的小孩模樣。璟送他到門口,回身就看到優彌靠在窗邊認真地看著自己,璟覺得她的表情很好笑。
璟不睬優彌,一個人一口氣跑到校園西北角的樹林裡去。她從口袋裡掏出小木頭盒子,打開來,就看到一個石膏小人頭。石膏小人頭有圓圓的臉,梳著長長的頭髮,眼睛深深的,嘴唇上翹,帶著一個略帶驕傲的微笑。小盒子裡面還有一張天藍色的小紙條。打開,小卓在上面寫道:
小姐姐,我開始學習雕塑。第一次雕刻人物肖像,我拿了你的照片去,雕刻了你的模樣。送給你。
小卓
眼睛裡又起了霧。看著這個石膏小人,月光下她閃著淡淡的白色和光。她是多麼驕傲和高貴啊。可她是璟嗎?石膏小人一直被璟帶在身上,一直到後來被璟失手打碎。當璟撿起它的時候,它已經碎了,從頭頸那裡斷裂開。璟立刻想起了小時候爸爸給她買的面人。面人米老鼠也沒有了頭顱。連它們也不能長伴她,和她在一起的命運就是夭折。
璟對優彌第一次說話是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操場。璟為了讓自己儘快瘦下來,開始瘋狂地跑步。晚上大約九點鐘的時候,璟放下手上的功課,穿上跑鞋獨自來到操場開始跑步。一圈又一圈,直到喘不上氣來,倚在一棵樹上,仿佛再多一步也走不動了。然後她像是死了一般一動不動。有時候發呆的眼睛裡會慢慢湧上來淚水。她害怕自己過於麻木,就會忽然大聲喊叫起來。在空曠的樹林裡,如一頭髮了狂的小獅子。她多年的壓抑在無人的時候終於得以釋放。這個九月末的夜晚下了非常大的雨,可是璟告訴自己不能中止跑步。她非常了解自己,她鼓足了氣做一件事情,就必須用所有的力量維繫下去,不間斷,倘使中間突兀地打斷或者改變了,她便會丟失了那份珍貴的力氣,也許再也站不起來。就好像在她的日記本被撕毀之後,她很久很久都不能提起筆。對於這件事心中存有惶恐了,再也不能那麼自然地做下去。所以璟令自己必須去跑,儘管下了大雨。璟冒著大雨去了操場。到達操場的時候,她渾身上下已經濕透了。雨水蒙住了眼睛,她已經看不清前路,可是仍舊跑。滿世界只能聽到嘩嘩的雨聲,啪啦啪啦地打在葉子和泥土上,植物發出輕輕的呻吟和動搖。璟只是跑,身子越來越沉重,步伐越來越慢。忽然聽到有人在後面叫:
「喂!喂!」
璟回過頭去。是優彌。她撐著一把傘,在後面追著璟跑。璟看到她有點驚訝,步子稍微慢了一點,她跟了上來:
「下那麼大雨,還跑什麼啊!」優彌皺著眉頭對著璟說。璟本是可以停下來的,可是她知道停下來今天的跑步任務就沒有完成,然而她必須完成,每天都竭盡全力做完,才會心安。所以她仍是不肯停下來。優彌就一直這麼追著璟「喂,餵」地在後面叫著。她們就是這樣,一人跑一人追地跑了很多圈,璟終於體力不支,停了下來,回身去看,優彌卻還好,仍舊「喂,餵」地叫。
璟站定了,看著優彌。優彌全身也都濕了,儘管手裡還拿著傘。身上穿著的藕荷色毛衣黏糊糊地塌在身上。她也站住,把傘給璟撐上。接著她把鞋子從腳上拉下來,倒過來,控干裡面的水。她穿好鞋子才對璟說:
「怎麼那麼拗的人哪!下那麼大雨還非要跑,讓人家追著你滿操場地跑,你覺得很有趣嗎?」璟仍舊不說話。優彌就繼續說:
「喂,你也看在人家跟著你跑了那麼久的分上,說句話吧。」優彌的語氣有點酸酸的,充滿少女的無限嬌憨。
璟便動容了,對她開口說:
「你跟我來做什麼?」
「早知道你跑步,有幾個晚上偷偷跟著你來看過呢。不過今天下那麼大的雨,我說,你就不能停一停嗎?」
「不想停。」
「哦,好吧。」優彌點點頭。
「走吧。」璟說。
「喂,我覺得你跑步姿勢很有問題,這樣跑很累的,應該這樣跑——」優彌說著,立刻把手中的傘遞到璟的手裡,然後擺出跑步的姿勢,向前跑了三兩步。璟看著她,默不做聲。
「你不要不相信我呢,我初中的時候可是田徑隊的,動作絕對標準的。」優彌不無得意地說。
「是嗎。」璟應了一句,想想她剛才陪自己跑那麼久,卻看起來很輕鬆,原來如此。
「以後我陪你跑吧,我教給你。」
璟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和優彌走回寢室。
第二天優彌感冒了,璟遞給她兩片感冒藥。她搖頭,說從來不吃藥,抵抗兩天就好啦。
但這些並不是真正使她們親近的原因。當璟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能夠讓她改變。可是有一天璟偶然間發現,優彌手裡拿著的書也是叢微的。她驚訝得不得了。璟走過去,優彌的位置靠著窗,窗外在下暴雨,潔白的閃電頻頻送來猝然的、刺眼的強光,照亮了一些璟從前看不到的細節:她的鼻子上有星星點點的雀斑,像是生機勃勃的蒲公英種子,活潑地在她的皮膚上散落開,這是一種未開啟的能量的暗示。她的皮膚在昏暗的房間裡,反而變得明艷而富有光澤,那是幽藍色的肌膚,璟看到的仿佛是一面無波的湖水。
有扇門打開了,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