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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這種壓抑在璟離開那裡的時候徹底結束了。最後一天,璟隱隱約約記得,她提著剪刀沖入曼的臥室,把她衣架上的衣服都扯下來,一件件撕破、剪碎,彩色的綢緞布條哧哧地裁下來,像一隻喬裝的鳥兒散落一地染色羽毛。可是璟也許根本沒有這樣做,一切不過是和那段記憶一起留存下來的幻想罷了。這就是璟成為了小說家之後的收穫,她大膽地給記憶里那個壓抑拘束的自己安裝上了一雙無畏的翅膀,於是,她便成了快意的英雄。15璟帶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桃李街3號,新學校的位置很荒涼,學生宿舍是非常破舊的小樓。可是璟覺得還不算太糟糕,因著有木頭的地板,足夠大的窗戶可以she進西下夕陽的光芒。她住在三層,和兩個女孩同住。璟對此是有些抗拒的,她總是不希望有人靠自己那麼近,有人總是可以看到她,注視她。所以去的那天,她放下行李,看也不看她們就走出房間。

    這所寄宿學校也是陸逸寒很花心思為璟挑選的,雖然偏遠,卻還帶著點落寞貴族的氣韻。校園裡有高大的梧桐樹,破舊的樓房雖然寥落,卻因為有滿壁爬山虎作為裝點,變得活潑起來。也有曲折的迴廊,迴廊上也爬滿了藤蔓,所以she不入陽光,走在下面感覺是個生冷的隧道,不過這並沒有妨礙到迴廊兩邊各種花朵的成長。薔薇在這座城市很普及,不過這裡的薔薇顯然沒有桃李街3號的好看,這是理應的事情,陸逸寒對於家中的一糙一木都是那麼盡心,他怎麼會讓爬滿大門的薔薇花不好看呢?總之這裡和桃李街3號比起來,就是個太過粗糙的園子,花糙都長得那麼慌張倉促,好像生怕錯過了春夏的好時節,於是也不在乎自己的顏面和姿態,都像趕赴早集一樣冒了出來。

    璟就這樣在校園裡一個人落寞地走著,忽然才發現,自己又在想桃李街3號和陸逸寒了。他在她心裡是完美的男子,她甚至堅信連他種出來的薔薇也會格外絢爛。可是璟卻不能見到他了。現在終是知道,從前的時光有多寶貴,即便一天當中也沒有幾分鐘和他獨處,甚至一句話也不說,可是看見他便覺得安心。那是他的家,周遭全是他的氣息,她在陽台上晾衣服就可以感覺到他的襯衫上充滿了他的氣息;她在書房讀書,就可以感覺到那翻過的一頁一頁紙張上他的氣息;甚至在她暴食的時候,亦是可以感覺到,那些他買來的食物上帶著他的氣息……那種氣息已經混在她每日的生活里,成為她賴以生存的空氣。

    而他現在知道了她對他的迷戀,卻不能夠接受。他輕視了它,他不曾想要善待它。她忽然輕蔑地笑了。你應該知道你是多麼的醜陋,你憑什麼獲得他的愛?他只會喜歡媽媽那樣的女人。美麗的面容,曼妙的身姿,優雅的儀態,以及狡黠的頭腦。她的確有資本令他著迷。而自己有什麼呢?此時她恰好經過學校辦公樓裡面的一扇茶色大玻璃。她在玻璃面前站定,仔仔細細地看著自己。璟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地看自己,鏡子和玻璃一直是令她悚然的東西。可是她此時終於決定面對它。

    那是她,鏡子裡的那個始終睜不大眼睛,眼神躲躲閃閃的姑娘是她。穿一件白色襯衣,襯衣沒有腰身,像個紙筒一樣扣下去,而整個襯衫都被她的身體撐得緊緊的,系扣子的地方勉強地合著,仿佛隨時要繃裂開。一條棉布的褲子,大腿的地方似乎太緊了,褲子勉為其難地承受著,勒出了很多個皺褶。腳上的運動鞋早已被肥胖的腳撐得變了形,像是格外扭曲的臉,讓人不忍多看。頭髮簡單地攏在腦後,前面沒有什麼額發,這卻顯得臉格外大,腮是鼓鼓的,鼻子上還紅彤彤地生滿了蟎蟲。鏡中的她是這樣猥瑣,幾乎沒有脖子,緊緊地縮著,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

    這就是她嗎?璟慢慢地走近那玻璃,那張臉就格外清晰地透出來:由於臉的虛腫而顯得五官十分疏離。仿佛都只是冷漠地各行其是,兀自向著自己喜歡的方向生長去。璟忽然感到這臉會啪的一下碎掉,然後五官向著不同的方向飛出去,只剩下這碟子一樣的臉碎成一塊一塊的瓦片跌落下來。

    璟用雙手捂住臉,不,不能再看。這就像一個上帝處心積慮給她開下的玩笑,那麼多年,蓄養出一個這樣的玩笑。她一直身在其中,竟然忘記了羞恥。璟緩緩地把手指放在玻璃上,輕輕地撫過那張臉,對那正深深陷於羞恥和絕望中的女孩說:

    璟,這就是你,這就是你。你看看你自己,你讓陸叔叔怎麼喜歡你啊?

    她刷地掉下兩行眼淚來。

    真想把玻璃打破。真想把這個羞恥的玩笑毀掉。可是陸叔叔,小璟就是寄生在這樣不堪的軀體裡愛著你啊。她沒有什麼親人,她也只有這樣不堪的身軀,但是卻這樣熾熱地愛著你。為什麼你不能接納它,甚或拿出一點取暖的火種,不要把這可憐的姑娘推進如此絕境。

    璟面對著那麵茶色玻璃,它像是液態的,像是不斷不斷漫上來的水,試圖幫助她把她的樣子她的羞恥吞噬。璟一直這樣站著,午後的陽光把茶色塗得明媚了一些。好像一場洗滌,她終於那麼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直站到了傍晚,就這樣看著自己。和自己,和她的陸叔叔說話。

    璟漸漸冷靜下來,亦忽然懂得了自己要怎麼做。她需要把自己變得好起來。只有自己完全地好起來,才可以得到陸叔叔的愛。就像曼那樣。也許這是另一種安排和拯救,她被放逐在這裡,用這樣的一段光陰讓自己變得好起來,等到她再回去的時候,變成一個光艷照人的姑娘,那會是多麼令人嚮往的一刻,陸叔叔會用驚異而喜悅的目光看著她。曼亦會感到震驚,那震驚一定能帶給她痛苦。璟非常了解曼,她的妒忌心是那樣的強,她不能忍受璟好起來。所以這將是對她最好的報復。

    可是所謂好起來,又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情。夜晚的時候璟仍舊沒有回到宿舍,不停地在校園裡走,想著所謂的「好起來」。璟告訴自己,她需要首先戒掉暴食的習慣,讓自己瘦下來。只有瘦下來才能使自己美麗。還有,她需要念好書,讀好的大學——這是媽媽的欠缺,如果她做到了,她就勝了一籌。此外璟還要繼續寫作,當她的日記本被毀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再也不能夠寫了。可是現在她必須寫下去,因為這也許是她惟一能夠做得好的事情,它亦帶給了她無法替代的快樂。況且陸叔叔一定也會喜歡才情斐然的女子。

    這是來到這裡的第一天。璟站在一面玻璃面前,忽然明白了該怎樣做。這仿佛是一場戰爭。和世界,和媽媽,和所有的人,和自己的戰爭。

    璟對著那面玻璃輕聲說,女孩,戰爭開始了。16璟首先要讓自己瘦下來。

    在過去那樣長的時間裡,璟都甘願地忍受著臃腫的身體。她一直認為這是命定的事情,大約這樣消極的觀點來自奶奶。奶奶常說血統里決定的事是沒法改變的,那些固有的病和缺陷仿佛都是上天對這一家族的懲罰,惟有甘願承擔。比如奶奶是個胖子,爸爸是個胖子,所以璟是個胖子。這仿佛是一道推論題目,得到璟是個胖子的結論是必然的。也許本來她還可以置疑,可是後來奶奶和爸爸先後死於家族遺傳的心臟病,這的確是最好的證實。並且陸叔叔說小卓的媽媽死於心臟病,而小卓亦有心臟病,可見遺傳是多麼可怕。不過固執的愛讓她願意去做各種嘗試和努力,她必須改變,縱使這頑固的基因種在她身體的最深處。

    她記得上一次稱體重的時候是初中畢業體檢。很多女孩子排著隊,一個一個地跳上磅秤,這是其中必然的一道程序。她很慢地走在最後一個,有意和前面人拉開距離。等到她們都查過了,璟才默無聲響地走過去,悄悄地站上那隻秤。潛意識裡覺得輕輕地踩也許就會輕一些。腿一直在顫。然而仍舊是令她倉皇的數字。

    不管她是多麼想迴避和藏起那個數字,隨著記錄數據的大聲傳達,周圍所有的女生都看過來。她們用一種詳盡的目光審視著璟,她的頭,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她的身體,她的腿……天哪,這麼重啊!她們一定在心裡驚訝地叫著。仿佛她是一個被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的通緝犯。璟雙手握著她的體檢表格,走下秤來。那薄薄的紙上用藍色鋼筆已經清楚地寫下了那個數字,成為了她檔案的一部分,揮之不去。璟感到所有人仍在注視著她,她們關注她身體的每一部分,因為它們看來是這樣好笑。

    璟並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除了挨餓。她開始不吃飯。早上喝一杯牛奶,中午和晚上都只吃水果。她告訴自己,必須和巧克力和蛋糕和冰淇淋道別。儘管陸逸寒給了她足夠的錢去買那些,大約擔心她因為吃不到那些東西,忽然在這個集體環境裡失態,做出什麼駭人的事情來。

    璟非常地飢餓,時時刻刻。讀書的時候尚好,到了空閒下來,就會感到身體裡面不停地叫喊。那個附身的餓死的小孩大聲哭叫,撕心裂肺,讓她坐立難安。尤其是夜晚,因為飢餓,根本無法入睡。睜著眼睛,總是陷入對桃李街3號對陸叔叔對小卓的思念。暴食的慾念像海浪一樣一波接一波地襲來。連續三天不許自己吃一點東西,到了第三個夜晚璟終於從床上坐起來。又有聲音在不知道是呵護還是誘惑地問她:你餓不餓?璟,你餓不餓?那是奶奶的聲音,她伸出手,撫摸著她的臉,她不斷湧出冷汗的臉,那聲音只是問:璟,你餓不餓?

    璟拼命地點頭,湧出了眼淚。

    璟從床上跳下來,衝出門去。門外是木頭地板的走廊,還有一盞開著的燈,昏昏欲睡的。她想跑,可是要去哪裡呢?她定定地站在走廊中間,惚惚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過了很久,她才想起,這不是桃李街3號,沒有一個廚房讓她可以跑去,沒有儲備了食物的冰箱等著她。這裡沒有人疼愛她,不會有小卓,悄悄地給她蓋上毯子,或者握住她的手心。璟慢慢地蹲下身體,用雙手捂住胃。它在她殘酷的自虐中終於忍無可忍,決定還擊。她蹲在地上不斷地出汗,是這樣的飢餓。卻又不是簡單的飢餓,那是一種無愛的絕境。她發現食物的確牽繫著自己的一切,在桃李街3號的時候,她雖然因為暴食絕望和難受,可是那仍舊是有人關愛的日子。那是充足的、盈滿的日子。可是現在徹絕的飢餓使她感到沒有人再來愛自己。

    就這樣跪在走廊的地板上,才是九月,木頭的地板卻是生冷生冷的,木頭有很大的裂紋,風從下面吹上來,灌進她的睡衣里。璟低著頭,像是受體罰的小學生。這令她想起了六年級的時候她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對著日出日落,祈禱自己可以越來越好,飛起來——飛起來究竟是什麼樣子的,確切說來她亦不知道,可那應該是很完滿的,天上的奶奶看了會歡喜的。三年過去了,現在她跪在清冷的走廊地板上,冷風可以抵達她身體的任何角落。情況一點也沒有好起來,並且更糟了。祈禱是有用的嗎?奶奶你聽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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