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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我喜歡蒙克的畫你知為什麼?」他問璟。
璟搖頭。
「因為他畫裡的人都有格外深而大的眼窩。那也許代表了一種對現世的恐慌和決絕。悲劇意味就由這眼眶蔓延開了。那些都是註定沒有希望的人。」他說。
璟抬起頭看著陸逸寒,訝異地發現,他的眼窩就是這樣深深凹陷下去的,像是挽著一片溫柔和低沉的雲彩。忽然心下一驚,希望那些陰騭的東西不要拘囿住陸逸寒。
璟一直都很想知道,陸逸寒是否因為與曼結婚而後悔。曼定然與他想像得很不同,她雖然不再年輕,卻仍舊像年輕人一樣對新生事物不懈怠地追逐。那幾年是這座人口擁擠的龐大城市發展最快的時間,璟記得馬路上的巨型廣告標語上常用到的詞是「日新月異」,但她認為這個詞也許用來形容曼更加合適。那時剛剛興起股票,它是否賺錢曼倒並不在意,可是穿著碎花連衣裙戴著大墨鏡,提著小巧的挎包走近交易廳是一件多麼時髦的事情啊。後來曼玩了很短的時間就厭倦了,尋常人都會被這漲漲跌跌的數字牽動了心,難以捨棄。可是對於曼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她的美貌。當她意識到每天這樣在擁擠且氣味難聞的人群中直挺挺站著,像愚蠢的鵝一樣伸直了脖子盯著大屏幕是一件多麼消耗她的事情,她很乾脆地放棄了。
她開始與朋友合夥開西餐咖啡店——這樣可以愜意地坐在自己的店子裡吃飯聊天大聚會,多麼自在。那時候這座城市的咖啡店還不甚多,曼與朋友合作的那間「曼陀鈴」價廉物不美,可是地方還不錯,因此到了晚上亦是高朋滿座。璟只是從門口看到過那店面是櫻桃紅色的招牌,掛得很高,門的四周又掛了些串燈,就不免煩瑣,有些俗艷。墨綠色的馬賽克貼面的牆壁在晚上吸進了紅光,有些陰森的鬼綠——至少璟這樣認為。璟沒有去「曼陀鈴」,因為曼不願意讓她的朋友見到璟,這個怎麼看也不像她女兒的女兒。曼非常充分的理由是,擔心璟在她的「曼陀鈴」暴食起來,嚇走了客人。璟本就對那個鬼綠媚紅的聲色場沒什麼興趣,卻生生地記恨曼這刺骨的話。她很想在某個半夜醒來,徑直跑去「曼陀鈴」,揚起石頭把兩扇面街的大玻璃都砸碎了,把曼視為珍寶的人頭馬XO威斯忌統統倒入馬桶。
然而璟當然沒有這樣做,她把自己緊緊地按住,讓那些湧現出來的念頭兀自沸騰一陣子,又都安息下來。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似乎只有一份心理問答測試卷,透露過她內心的激烈。那份學校心理輔導站發給每個同學的問答卷,璟照實填寫了,因為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會那麼「突出」。兩日後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喚她過去談話。他詢問了璟的同學和老師,他們一致認為璟再正常不過了,沒有什麼反常。而這份答卷,一定是弄錯了,是別人填的。那位輔導老師還是把璟叫了去,語重心長、柔聲細語地問璟,這答卷是不是她
的,她心裡是否有什麼打不開的結,是否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璟沒有表態,她只是問答卷怎麼了。心理輔導老師告訴她,那份答卷的主人心理長期壓抑,對很多事情存有懷疑和恐懼,這是心理學謂之「被害妄想」的表現,此外,答卷的主人生活毫無生趣,有厭世情緒、輕生的傾向。還有,她身上因長期壓抑,因而產生報復心理,生出一種暴力傾向和發泄行為,也就是說,此人可能會有諸如摔打東西、暴食不止、痛哭不止等等表現……輔導老師還未說完,璟打斷了它,非常平靜地說:這不是我的,您一定是弄錯了。
那天璟放學後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家,跑上二樓自己的臥室,拿出那本她最寶貝的紫色日記本翻看。她一字一字,從未這樣仔細地查看,的確找到了隱藏著那些「不尋常的念頭」。14璟記得十六歲那年的暑假。那年很熱,雨水卻也充沛,總之是個味道極其濃郁的夏天。那個夏天她的日記本上已經寫了十二個故事,淺藍色的水筆用了好幾支,她已經改用深褐色。那個夏天璟剪短了三年的頭髮終於又留了起來,剛剛可以紮起,露出高高的額頭。那個夏天,她讀完了高一,作文拿過一個不值一提的二等獎。小卓該讀初三了,在她從前的學校,與她有著相同的「斜方格裙」語文老師。那個夏天璟幾乎讀完了陸逸寒書房裡所有的書。她喜歡的小說,當像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那樣的,歇斯底里,哀怨而有著生
生不息的期許,讓人著迷。那個夏天璟和小卓坐在開足冷氣的大客廳里看電影碟片。璟和小卓都酷愛恐怖片,可是小卓很膽小,對於鬼更是十分敬畏。他常常看著看著就抓住璟的手臂,要麼就把臉藏在她的身後,卻又不甘心地問:
「那鬼吃了她了嗎?」
「那鬼又出現了嗎?」
是的,他們坐在柔軟寬闊的大沙發上看恐怖片,擠在一起,第一次,他們親了嘴巴。那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發生得卻十分自然。自然得好像他遞給璟一塊巧克力,璟接過來吃掉。他們湊得很近,他就把可愛的小嘴唇湊了過來,親吻了璟。這沒有造成任何尷尬。他們只是靜止了幾秒鐘,然後小卓把臉和璟的距離拉得稍微遠了一點,問她:
「要喝可樂嗎?」
「不,給我橘子汽水吧。」
然而在那之後璟卻能明確地感到自己內心的不平。這雖然看來十分自然,可是卻始終是在她意料之外的事。喜歡小卓對於璟是理應的事,小卓本就那麼可愛而令人憐惜,況且在過去的三年多里,是她最親密的親人。可是璟的心卻又那麼警覺。它抗拒所有企圖進入的人,不管多麼友好也不行,因為那裡只有陸逸寒在。那是一種無法替代和覆蓋的牽引,它使璟無法忍受自己把愛分給別人,縱使是小卓也不行。
這是多麼矛盾的事,璟的潛意識裡,又是那麼渴望被小卓喜歡。可是璟後來斬釘截鐵地告訴自己:事實上你根本不必為此發愁,誰也不會喜歡你,你是那麼的醜陋和壞脾氣。
那個暑假炎熱而漫長,璟以為自己是在緩慢行進的小船上,甚至快要因為這種幾近靜止的速度而沉睡過去。然而等她發現的時候,海浪已經蓋過了她。
那個攪亂了她生活的周末,陸逸寒帶小卓去買體育課用的運動鞋,曼也一早就出門去了,大約晚上才會回來,只有璟一個人躲在書房看書。直看到眼睛疲憊,就走出書房。璟看到陸逸寒和曼的房間房門沒有關,於是便站在門口向裡面看。陸逸寒應該剛打掃過,床上還有一摞新洗過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璟一抬頭,又看到他們床頭掛著的巨幅結婚照片。那照片和真人一樣大小,他們穿的亦不是俗套的黑白禮服,而是他們自己揀了平日裡最喜歡的衣服,讓那攝影師拍下。很自然,半側的臉,陸逸寒看著媽媽。媽媽仍舊是驕傲孔雀打理羽毛那般的姿勢,若即若離地和陸逸寒隔著一小段距離。璟慢慢走近那照片。照片在床頭上面,她只能仰視。這大約是第一次,她那麼鎮定地長時間注視他的臉,他的下巴周圍有淺淺的絡腮鬍子,眉毛像湍急的小溪一般順暢。嘴唇很薄,微微地張開,好像要對她說話——璟那一刻像是著了魔,她認定他是在對她微笑,要對她說什麼而不是要對曼說什麼。璟一直盯著照片。這個男人,是貫穿她青春最美好時光的男子。他是奧妙的峽谷,璟已經身在其中,可是仍是感到遙遠,仍是想要伸出雙臂抱住他。他是父親,是愛人,是她生命里從不謝幕的大戲,璟深深為之吸引。
璟蹬掉腳上的拖鞋,爬上了他們的大床。床上鋪著米黃色的格子床罩,垂下來層層疊疊的荷葉邊,同樣的柔軟。她知道陸逸寒睡在左邊。她躺下去,頭貼著他的枕頭,蜷曲著身體,閉上眼睛。她能感到他的味道。好像他就坐在她身邊,就像那些他安慰她、和她談話的時刻,離她那麼近。璟站起來,再看那照片。她仍是感到他在對她說話。他一定在對她說著什麼。可是她聽不到。於是璟靠過去。她站在他們的大床上,把臉靠在照片上的他的臉上。他是在跟她說話,她雖然聽不清,可是能感到一動一動的,他的嘴巴,喉結,都在動。還能感到他的呼吸,宛如海cháo一般起起伏伏。璟微笑起來,仿佛到了從未抵達過的溫暖而奇妙的仙境。
不知道璟在陸逸寒的照片上靠了多久,忽然間感到有人在門口。她慌忙本能地和那張照片分開。璟看向門口——是曼。
這真是令人窘迫的一刻。曼就站在門口,此刻正用一種鳥兒看著爭搶了它食物的敵人的目光看著璟。眼神宛如鋒利的箭。她顯然已經站在那裡很久了,已經過了驚愕和疑惑的幾秒,現在她看起來明了一切,只有深深的憎惡透露出來,冷颼颼的足可以把璟she傷。
她們僵持了幾秒。璟知道應該馬上離開,她跳下床來,穿上拖鞋,走到門邊。璟走過曼的時候和她擦了一下身子。曼站在那裡沒有動,亦沒有叫住璟,甚至在璟碰到她的身體的時候,她亦是像個停下的鐘擺一般毫無生氣地晃了一下。璟為她的冷靜感到吃驚和忐忑。
璟很快回到房間。心還跳得飛快。並不是害怕曼,只是那樣的一幕,令她看到了,不知道她會有多麼恨自己。曼應該已經明白璟對陸逸寒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曼一定看出了,可是她卻那麼沉著地站在門邊,和從前對待璟的態度截然不同。這令璟感到恐慌。
第二天是周日。曼沒有出門。她在客廳里聽音樂,翻看一疊服飾雜誌。璟下去吃午飯的時候她卻不在。陸逸寒說她不舒服,在樓上睡覺。璟吃過午飯回到房間的時候看到曼在二樓的走廊里一閃而過,穿著蟬翼般的真絲睡衣,如一隻蝴蝶一樣轉眼不見。璟心中一陣不安,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麼。
那天的夜晚又非常糟糕,失眠,暴食,再到早晨昏沉著醒過來,臉和手腳都是腫脹的。
璟到浴室把自己洗乾淨,再回到房間的時候,發現曼坐在她的床上,陡然一驚。曼懶散地靠在璟的床頭,身上穿著一件淡粉色的真絲睡衣。兩根宛如簪子一般的鎖骨嵌在雪白的肌膚裡面,好似價值連城的寶貝,令人忍不住想要挖掘,占為己有。濃濃的香水味已經在房間裡彌散開。
「陸叔叔要找你談談,你去書房。」曼用命令的口氣對璟說。璟知道她一定對陸逸寒說了什麼。璟看著曼,覺得她像個打小報告的小學生一樣好笑。璟轉身走出房間,向著書房走去。曼在後面跟著她。
璟進了書房,看到陸逸寒坐在寫字檯旁邊。她同時也看到了桌上放著她的日記本。璟的,紫色的格子的寶貝日記本——璟終於明白曼昨天那行如鬼魅的影子。卑鄙的人,從她的書架上拿了她的日記本。
璟被猝不及防地擊了一下。那本日記裡面,多次寫到陸逸寒,記錄了她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真的是點點滴滴,那麼細碎的事情,可是卻被璟一點一點記錄下來:第一天到桃李街3號陸逸寒對璟說的話,要小卓把璟帶上去;璟暴食被發現,媽媽要把璟送走,是陸逸寒那麼堅定地讓璟留下來;他去超市給璟採購食物,用心良苦地幫璟糾正飲食習慣;璟第一次初cháo,他看見那些血,讓璟不要害怕,帶璟出去吃東西,買了衛生巾給她;他對璟說起叢微的事,後來璟發現叢微的書,又去畫室找他;他和她在書房裡探討喜歡的書,拿最珍貴的蒙克畫冊給璟看;璟和同學打架,他到學校把她領回來,帶璟去同學家道歉……天知道她為什麼可以記得那麼清楚,把這些全部都寫了下來。璟也寫到了自己內心的掙扎,當她發現自己已經過分喜歡這個繼父的時候,她細緻地描述了這份感情。非常肯定,這不是一個小女孩對父親的依戀,不是對長輩的景仰和崇拜。不是,都不是,它已經隨著她的成長,長成了一份豐盛的愛情。是的,她的初戀。璟在寫完這些之後,就再也不把本子給小卓看了。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兀自已經長得枝繁葉茂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