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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理應把生活看做一場戰鬥。何其兇險的戰鬥!

    璟還讀到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她不由自主回想起鎖孔裡面看到的事,仍是感到一陣燎熱。很多年之後璟仍記得勞倫斯在書里布置下的茂密森林和小簇的花朵。那些都是美麗而動情的道具,給予了璟最初有關性的幻想。

    書成了璟最好的朋友。同學中她沒什麼朋友,他們仍是喜歡嘲笑她,儘管她已經穿得不那麼邋遢,也不再背兩根帶子不一樣長的書包,可是這不能改變她是個無可救藥的胖子的事實。因為中學距離桃李街有很長一段距離,所以她開始騎車上學,很長的一段道路沒有一點樹陰,陽光的曝曬讓她變得很黑。璟看起來是個黝黑而壯碩的女生,應該有著與外形相匹配的粗糙而簡單的心靈。那是不值得人深入和靠近的。璟想自己亦不需要他們。他們在璟的眼裡才是粗糙的,他們只是懂得看充滿惡作劇和低俗笑話的動畫片以及漫畫書。男生悄悄地討論著女生的臉蛋和身體,眼睛裡開始升騰出跨越到成年男子時期的那種cháo濕的欲望。女生開始無休止地攀比,誰的眼睛大,皮膚白皙,誰的腰比較細,胸脯挺得恰到好處。璟厭惡他們,璟覺得那是俗惡而沒有希望的生活。而璟希望的生活是清澈的,坐在明媚的大書房裡看一個下午的書,就坐在地上,累了就變化個姿勢,眼睛卻一刻也不肯離開那書。夜晚要早早入睡,什麼也不想,也不會醒來,直到早上陽光再次造訪窗台……

    而叢微這個人,就是在這時,帶著顛覆性的力量,像個謎一樣向璟招手。書櫃裡的書璟從來都是隨便選一本就看的。因為她沒有任何途徑去知道這些書好不好。那日從書櫥里抽出的書,是一本封面暗紅色的書。《暖地》,璟輕輕地念。它看起來已經很舊了,但是保存尚好,書角都用透明的膠帶包住了——一看就是陸逸寒看過很多遍的書。璟很高興,因為總是想要知道,陸逸寒喜歡的東西,然後把它也變成自己的喜歡。這一年多以來,她亦都如是做著。他喜歡藍色,於是她亦開始喜歡藍色,揀著藍色的衣服買,尤其是睡衣,在家的時候她總是喜歡穿著藍色睡衣在他的面前走來走去。璟想,這樣他是不是能多喜歡她一點呢?還開始喜歡看油畫,有畫展是他籌辦的,也要求他帶上她去。這樣做卻也不覺得辛苦,讓自己喜歡上的過程是快樂的。

    璟開始坐在角落裡看那本書——她養成了坐在角落裡的習慣,大概是這房子實在太大了,而狹促並且倚著落地窗簾而不是冰冷的牆壁,這樣會有種安全感。璟一看到那本書的作者姓名,差一點兒跳起來——叢微!原來是她!陸逸寒過去的女朋友!璟急不可耐地打開封面,然後就在勒口那裡看到了她。又是那張她在陸逸寒手中見過的照片,只不過是黑白的。而那個臉形極其完美的女孩仍是笑意淡淡。照片下面有一段作者自述:

    叢微,二十歲,生在江南,宛如希臘神話中的納瑟斯一樣迷戀著自己的影子,而文字便是我的湖面,它令我這樣清晰地看到自己,並且愛戀自己。

    書由十幾個短篇小說組成。璟一口氣讀完,合上書她的內心長時間震顫不已。在那些奇妙獨特的文字里,她分明看見了陸逸寒的影子,看見了一個令她崇拜的女子,還有他們刻骨銘心的愛情。璟多麼喜歡這樣的女子。她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天地,宛如世外桃源一般,清新並且恬然,誰亦不能去破壞她在那裡的自由快樂。從這一刻起,璟相信,這個活在自己文字里的女子當是完美的,當是陸叔叔所喜歡的。那天第一眼看到叢微的照片,她覺得叢微是個很特別的女子,和她看到的所有美貌女子都不同,可是她說不上她哪裡不同。大約是由於曼,璟對於天生貌美的女子有一種隱隱的偏見,這使她不相信美麗的女子能夠格外有才華,也包括叢微。而此刻事實推翻了她的偏見。璟是多麼羨慕她,這個兼有美貌和才華的女子,而更重要的是,她有陸逸寒的愛。

    璟一直覺得,在每個女孩的成長道路上,都需要一個姐姐,這個姐姐並非一種血緣上的牽連,而是情感上的依靠。姐姐是沉暗的海面的燈塔。所以,叢微就像是變成了她的姐姐,璟會擔心她的安危。她在書里寫了太多沉鬱的東西,她是一個那麼激烈的女子,十五歲的時候,她把喜歡的男孩的姓氏的拼音字母刻在手臂上,「H,就像一截斷在了中間的梯子,讓我處境難看地站在原地,進退兩難」,她這樣形容她的第一段戀情。她為了愛人義無反顧地離家出走——那個人應當就是陸逸寒,然而現在她卻不在這裡,那麼她回家了嗎?還是去了哪裡?璟對她有無限的擔心,就仿佛她是璟的前生,和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璟終於在一個只有她和陸逸寒在家的下午,悄悄走進畫室。他靠著窗簾睡了過去——他看起來十分疲憊,睡著的樣子很無助,顯示出他心底對生活的失望。璟輕輕地走過去,把散落在地上的油畫排筆撿起來。多年來,他仍舊在畫著,可是很少讓人看到,他會淡淡地告訴別人,很多年前早已放棄了。璟坐在他的對面,也靠在窗簾上,看著他,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動靜。他卻似睡得很淺,很快就感到對面有目光在看著他,就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她亦沒有任何驚異,只是對著她笑笑。然後他就看到了她手中握著的書。璟能夠清晰地看到,他輕微地動了一下,應該內心有很大的震動。

    「你還是看到這本書了。」陸逸寒說。

    「你不想讓我看到嗎?」

    「叢微說過,看到她書的人是和她有緣分。我不想刻意把你和她之間也許存在的緣分給割斷。」

    「我來找你就是想知道,她現在在哪裡?過得好麼?」

    「她隨父母去了國外。我想她應該比在國內過得好。」

    「可是……她那麼愛你,在國外會比在你身邊過得更好嗎?」璟不解地問。

    「單有愛是未必能過好的,孩子。這些也許你以後會懂得。」

    「那你現在還愛她麼?」璟又問,她希望得出的結論是,陸逸寒愛叢微勝過愛媽媽。

    「愛還在,但是現在我的愛人是你媽媽。」

    「叢微還在寫嗎?」

    「不……」

    「那麼她在做什麼?」

    「好啦,小璟,這可不是一個問題了,」陸逸寒從椅子上站起來,拍拍璟的背,「走吧,跟陸叔叔到畫廊去逛逛。」

    璟點點頭,隨他走了出去。而再次一低頭看到她的書的時候,內心卻很難受。這個謎就這樣被擱下了,她也許再也不知道叢微在哪裡,叢微在做什麼,她還好不好。

    那時璟對叢微的一切都很好奇,璟第一次見到沉和的時候,沉和特地來給陸逸寒送書,而他拿著的那本書,正是叢微的。確切地說,是叢微的另一本書,最新的。那時候沉和大學畢業一年多,在頗有名氣的K出版社做編輯。而叢微的這本書,正是他編的第一本書。璟後來知道,一年多前,沉和輾轉打聽,找到了陸逸寒,向他詢問叢微的下落——此時叢微已經十年沒有任何消息,更沒有出版任何書。十年前她曾轟動一時的三兩本小說已經漸漸被人淡忘,文壇亦不過感慨一番「才女來勢兇猛,但去也匆匆」。只有這個尚帶著未脫去的稚氣的大男孩,百費周折找到陸逸寒,向他打聽一個消失十年的過氣女作家。在找到陸逸寒之前,他已經碰壁無數,人們告訴他,她已經多年不寫啦,說不定早就嫁人生小孩當了主婦,抑或去做生意了……但沉和卻不肯相信,這對他來說,好像成了一個引人入勝的謎。與其說,他在尋找銷聲匿跡的女作家,倒不如說他在探究一個神秘女子的生活軌跡。陸逸寒不禁驚訝於他的這份執著。他終於給了沉和一個叢微的聯繫方式。中間種種曲折璟都無從得知,但她知道沉和最終說服了叢微,次年,他出版了叢微的第三本書:《水仙的影子》。

    誰也沒有想到這本書竟然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一個蟄伏已久的女作家,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編輯,一本凌亂晦澀的囈語式小說,竟然成為當年最暢銷的書。一時間對於此書的評論亦是層出不窮,爭議,批判,甚至詆毀……叢微仍舊不見蹤影,任憑人們爭得面紅耳赤,好不熱鬧,卻不知她身在何處享受清靜。沉和只是代表叢微向她的讀者道謝,並表示,叢微拒絕一切採訪,亦不會露面。

    很多年以後,璟一直把叢微那本《水仙的影子》帶在身邊。她的這本,正是那年沉和送來給陸逸寒的,第一版。《水仙的影子》講述了一個擺脫了所有束縛的年輕女子,走上了自由而荒涼的道路,選擇去過漂泊生活的故事。然而書中幾乎只有女主角一個面目清晰的人物,她漂泊到的地方、遇到的事情都十分奇怪,在古埃及尼羅河畔打撈沉船、參加德黑蘭習讀《古蘭經》的女子讀書會、在中國明朝的古董店裡賞玩花瓶……古今中外,各不相干。叢微的思維從來都是跳躍的,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她要寫什麼。小說中的水仙,來自古希臘神話,美少年納瑟斯傲慢至極,他不愛任何女人,只愛在湖邊欣賞自己的影子,他驚嘆於它的美,並且愛上了它。最終投進湖水,與他的影子擁抱,相廝守。不久之後,水邊便開出了清麗美艷的水仙。叢微將自己比作自戀的水仙,並說:

    「……與我的影子談天、吵架、交換夢境,彼此惺惺相惜,我只有它便是夠了。它總是隨我走,隨我停,永遠用低卑的姿勢仰臉看我,它那樣輕,那樣薄,從不附加我的負擔,不牽絆我,而只是做我無怨的侍奴。於是,縱使漫漫長日我都是獨自的,又怎麼會寂寞?我有了它,便足夠了……」

    那時璟年紀尚小,不明「水仙」的深意,但是那個遊走的孤傲如斯的女人形象,卻深深植根於她的心中。那是一個萬人仰慕的女子。12再說回沉和。沉和那年坐在桃李街3號客廳里,陸逸寒的客人,叢微的編輯。璟已經不怎麼記得他那時的樣子,但那時他要比很多年後清瘦許多。他和陸逸寒其實是大學校友,都畢業於這座城市的S大學,陸逸寒畢業於藝術系,沉和畢業於中文系。於是二人更覺得彼此親切。他們說話的時候一來一回慢散散的,但沉和少年老成,與陸逸寒交談時自有一份默契在,因而說話多少便並不重要。記得那次,他們幾乎沒有提起叢微,說的只是不打緊的旅行。是沉和說起自己和幾個朋友剛剛去了西藏、雲南回來。背大旅行包,徒步走很長的路等等。

    倘是現在,去西藏和雲南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可在那時,大約十年前,去西藏還是一件聽起來很有些英雄氣概,勇士風範。那時,如沉和這般剛剛成人的大男孩,是那麼狂傲不羈,吟唱著鄭均的《回到拉薩》,對於各種未曾嘗試的事物都抱著不竭的熱情。陸逸寒笑著對沉和說,我很羨慕你,倘若我像你一樣年輕,我亦會去很遠的地方,無牽無掛。沉和不以為然:現在仍舊可以去的,只要心境尚年輕便可。他們也許彼此不贊同,但是卻都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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