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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事實上,不僅因著璟在他們面前覺得自己卑小,她亦感到,如他們這樣靠著花哨的戲台道具一樣的玩意兒過日子,沒有什麼意義。但她亦迷惘,怎麼樣的生活才是有意義的呢。有時她在學校,仿佛還沉浸在昨夜暴食的夢魘里,她害怕看見自己腫脹的身體,就把雙手塞在書桌洞裡,把脖子縮進帶拉鎖和帽子的針織衫校服里。她感到非常口渴,想要喝很多很多的水。她一遍遍警告自己,再也不能暴食,不能這樣漫無目的,宛若行屍走肉。然後她會覺得疲憊至極,有時就在課堂上打起瞌睡。
璟是一個太尋常的孩子了,除了略有些羞澀。她從不主動發表自己的意見,亦不會做與大家不同的事。她沒有很好的朋友,亦沒有什麼敵人。沒有老師討厭她,亦沒有老師喜歡她,因為大多數老師都記不得她的名字。甚至連她的成績,都是不好不壞,穩定得令人驚異。惟有一個時候,璟才會變得突出,那就是體育課。璟變得越來越臃腫,她身體和眼神都更像一個飽經歲月摧殘的女子。轉而又到了春天,衣服變得單薄,她跑步的時候男孩兒們開始偷偷地笑,女孩的眼神十分鄙夷。璟與他們從不交流,像是居住在兩個國的。她後來才漸漸知道,他們是在笑她在跑步中起伏衝撞的胸部。她看著它們悶無聲息地隆起來,跑步的時候它們開始成為一種令她不安的負擔。璟總是覺得要出什麼亂子。
璟看見過媽媽的胸部,她把它們好好地藏在辱白色蕾絲花邊的碗形絲綢背心裡。那麼合適,讓它們恰到好處地站好,不至於驕傲地昂首挺胸,亦不會自卑地垂頭喪氣。她開始想要一隻胸罩。但她不願意開口問曼要。自從曼把璟摁在浴盆里之後,她們就一直在冷戰。曼忙於經營她歌舞昇平的交際生活,晝伏夜出,璟幾乎見不到她。因此,她們就同在一個屋檐下若陌路人一樣地生活著。璟的爸爸的忌日曼都不記得,那天璟去拜祭過爸爸之後,怨怒地把碎錢狀冥紙屑和一朵小白花塞進中午時分還在熟睡的曼的夢裡。
璟很想去買一件胸罩給自己,也要那種蕾絲花邊的,像是兩朵潔白盛放的玉蘭花,摸上去又滑又軟,穿上時皮膚會覺得涼涼的。璟正做著去給自己買一隻胸罩的打算,一個殘酷的事實打擊了她。學校為每位同學訂製校服時,每個人都要走到講台上的老師面前,正過來,背過去,讓老師量一下,記下應該選擇的尺碼,XL,L,M,S等等。量尺寸的老師目測了一下璟之後,說,你得要加肥的。老師的聲音很大,幾乎全班同學都聽到了。男同學們一陣鬨笑,女孩們同情地搖搖頭。璟愣了一下——她極少與人交流,旁人對自己怎麼看她幾乎從來不知道,因此沒有人告訴她,她的突兀和特別。那一天璟很難過,她不再想去買胸罩,也許根本沒有她能穿的,她會再次被人恥笑。她又何必要自尋煩惱呢,她穿什麼,大抵都是這個樣。
初夏的一日,璟放學回家,這一天家裡特別安靜,曼出去參加聚會,陸逸寒去出席小卓參加的小學朗誦比賽。只有她一個人。她在晾滿衣服的陽台上經過時,看到了曼掛在那裡的裙子和胸罩。她走到它們前面,站住,仰臉望著它們,那種肅穆像是在升旗時才有的。她把衣服和胸罩收下來,拿到她的房間去。她把它們放在床上,一件件攤開。
璟拿起了絲緞胸罩,先放在鼻前,深深吸了幾口氣,還有著太陽剛剛曬過的味道。她穿上了它,緊繃繃的,但在鏡子裡,她覺得自己很好看。她隔著綢緞觸摸自己的Rx房,那裡面開始有個小小的核,硬的,微微有痛感。璟略有些害怕,但又覺得興奮。它像是緊緊裹著一個巨大的秘密,正在掙脫束縛的力,一層層打開,她輕輕地撫過,想著:這裡面的秘密是什麼呢?10從那以後,璟常常把曼的衣服都收進房間,一件一件試穿,她閉上眼睛幻想自己亦是個迷人的姑娘。如果時間充裕,她還走進曼的房間,穿她衣櫃裡的衣服,用她深玫瑰色的口紅。她一個人,想像著即將參加一個盛大的舞會那樣隆重地打扮自己。她把曼的白色紗裙披在頭上,就成了新娘。她搖搖擺擺穿著媽媽的高跟鞋,半路上甩掉一隻,假扮倉皇而逃的灰姑娘。這裡就是她一個人的劇場,她是整幕戲的編導和演員。她是情竇初開的公主,她亦是來帶走公主的王子。她自己在演繹一場轟轟烈烈忠貞不渝的愛情。
終於,有一次曼下午很早便回到家,她剛剛走上樓梯,就看到璟抱著她的一大堆衣服跑回自己的房間。璟快樂地哼著歌,留給曼一個雀躍的背影。曼很生氣,她好像忽然被提醒了。她的女兒,這個默不做聲的女孩,心中還懷著對她的憎惡和妒忌呢。然而曼卻並沒有戳穿璟,她只是不動聲色地觀察璟,裝作出門去了,頃刻又悄悄返回來查看。在曼的睡房裡,璟穿上曼的玫瑰紫色長裙,她的身體把那條裙子撐得鼓鼓的,又長出很大一截。然而璟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她拎起裙角,像是巴洛克時期雍容典雅的貴婦,踮著腳尖走路,拉起兩側裙角微微屈膝表示問候和敬意,轉而像是在舞池中央一樣翩翩起舞……曼忽然覺得一陣涼意,璟的內心好像有太深太幽閉的世界,令她感到不安。這女孩永遠在她的背後一聲不吭地做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來宣洩對她的不滿。曼決定把璟送走。
在一個暴食後睡在冰箱旁邊的早晨,璟醒來的時候,曼面對她站著,抽著煙。她的腳幾乎碰到了璟垂下去的頭,而她是那麼高,白色微熱的菸灰從她的指尖輕輕彈落,慢慢飄下來落在璟的頭髮里。那是曼一貫留給她的氣息,非常熟悉。璟的頭髮滿是塵土,再來些菸灰亦不會感到更悲哀。曼看到璟醒來,就淡淡地說,我感覺我沒有能力撫養你了,我想把你送去寄宿學校。集體生活對你好,你受到約束,也許很快能好起來。
不,我不去。璟說。
非得去。曼說。
璟看著曼。曼穿著杏色華貴的絲緞睡袍,腳上是和小卓的拖鞋相似的玫瑰色羊毛拖鞋。她的手指甲染成芍藥一般鮮艷的粉色,指間的香菸冒出的白色煙霧裊裊地在她周圍環繞。身上的香水是複雜的植物香,有魅惑的氣味。她已經成功地演變成一個舉止迷人的貴婦。璟猜想曼大約本就具有這樣的潛質,所以她可以那麼輕而易舉地成為她嚮往已久的高貴女子。
我不走。璟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慢慢地說。
曼已經掐滅了煙,簌簌的菸灰再次落下來,鑽進璟的頭髮里。她伸出兩隻手緊緊箍住女孩的兩隻手臂,一字一句地告訴她說:你非得走。
那一日璟沒有去學校。她躲在房間裡的窗簾後面。暖紅色的窗簾像柔和的火焰一般包圍著她,她藉助這種假相讓自己舒服一點。秋天就要來了。還有璟的十三歲。而她仍舊陷在和食物的戰爭中不能自拔。食物是她的罌粟花朵,她那樣沉溺於它,依賴於它。她惟有這樣地吃著才會覺得溫暖和寬慰,充裕的食物可以令她忘卻自己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那個下午璟終於鼓足勇氣仔細地照了鏡子。鏡子裡的女孩有一張浮腫而蒼白的圓臉,幾乎沒有下巴,整個臉就是一個渾圓的餅,亦沒有脖子,厚實的肩膀和臉連在一起,所以整個人看起來都像縮在衣服裡面,沒有辦法精神起來。璟記得小的時候她有一雙大而圓圓的眼睛,帶著流轉的光輝,非常明亮,可是現在因為整個臉的腫脹已經變成了很小而細長的一道,總也睜不開。她努力地對著鏡子調試自己的眼睛,讓它儘可能地睜大,可是眼珠總是躲在已經厚厚耷拉下來的眼皮裡面,像是丟了魂兒。她的皮膚也因為吃下太多甜膩的食物而變得油乎乎的,像是敷了一層噁心的油脂。即便璟努力地把它洗乾淨,沒過多久臉上又會浮出大片油脂。她鼻子上面似乎生了蟎蟲,紅紅的凹凸不平,從鼻翼蔓延到鼻尖。女孩捂住臉,不想再看到她,這個無可救藥的丑姑娘。可是她從手指間的罅隙又看到了她肥胖的身體。她穿著一條白色的布裙,可是這種純潔的顏色並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少女的清純感覺。她那兩隻粗壯的手臂從無袖的裙子的袖口中露出來。振動手臂的時候,上面的肉搖搖欲墜,仿佛馬上要被甩下來。白色布裙雖然在腰間收了一下,系了一根帶子,可是卻並沒有露出腰肢的感覺。她的身體就像一隻木桶,直上直下,如果帶子再系得緊一點,腰間的肉就會凸現出來。她的腿也是這樣的粗壯,完全沒有少女優雅的姿態。
終於不能再忍受,璟別過頭去不忍再看那鏡子。
璟再度想起貌美如花的母親,想起曼照在鏡子裡的那張明艷的臉。她記得曼陶醉和滿足的表情。她想到這些就加痛苦。可卻不能就此停歇下來,她知道下一次暴食離她並不遠。她又會因為沒有食物如坐針氈,再次沖向冰箱,把裡面的食物用最快的速度吃光。她又會坐在廚房的地板上內心恐懼地漸漸入睡。
璟背向鏡子,這樣站著,仍能感覺到身後鏡子裡那個肥胖的身體在左右搖晃。忍無可忍。她抓起身前的寫字檯上放著的一隻玻璃花瓶向鏡子砸過去。那個鏡中的肥胖姑娘立刻迸裂,她被這樣輕易地擊碎了,她的醜陋終於可以不再被自己看見。為此她感到一陣快意。
璟讓自己遠離破碎的鏡子,重新回到窗簾後面坐著。她是想把自己藏起來。她擔心曼到學校去找她,然後把她送走。所以她不能離開這幢房子,不能離開桃李街3號。縱然她在這裡不斷受到曼的羞辱,縱然在曼的美貌下只能活得更加自卑,然而仍舊不能離開這裡。在璟的潛意識裡,這裡是個有愛的地方。那個被她喚做陸叔叔的男人和叫做小卓的男孩都是令她感到了愛的人。所以縱使活得委屈,也不願意離開這像火種一樣充滿希望的愛。
桃李街3號是個可以重建愛的地方,璟相信。
璟坐在深紅色窗簾下面,抱著雙膝。低頭就看到白色布裙裡面腰間那已經摺疊的贅肉。她狠狠地用指甲去掐它們,疼痛、瘀青、流血都不要緊,只希望那些噁心的黃色油脂統統離開自己。
那個下午璟朝著窗外明亮的天空和她無法辨別清楚的方向,久久地跪著,心中一遍一遍乞求,希望天上的神可以收走在她身上附著的贅肉。她猜想奶奶在天上看見亦會幫助她。她不斷磕頭,說,奶奶,你在天上嗎,你在不在,在不在。奶奶你可知道,我得了很嚴重的病。我一直在不停地吃東西。我現在惟一的樂趣就是吃。我多麼沒用,我多麼糟糕。奶奶,求你幫我,讓我好起來。
璟用盡全身力氣把身體撐起來,把頭卡在窗台上,想再看一眼天空——也許奶奶會出現,她這樣安慰自己。而窗外恰好陸逸寒的車子開進院子。他走出車來,抬頭便看到璟從二樓窗台探出頭來。他衝著她微笑。然後鑽進了房子。
璟是多麼歡喜他看到了她。他注意到了她。此刻她無端地緊張起來。她在忐忑他是不是正向她走來,他是不是會一直走進她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