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嗯,是的,每次她來到我夢裡,也會對我這樣說。她說讓我再給她一些時間,她打敗他們就回來。她肯定能贏的,她是個了不起的人。小卓說。璟點點頭,心中卻有些驚詫,小卓對於這個僅僅存在於幻覺和夢境中的媽媽竟是這樣依戀。這種依戀幾乎成了他的信仰,令他平靜外表下的內心著了火。

    璟和小卓這樣緊緊依偎著,跪坐在一片被窗欞切碎的月光里。過了很久,璟才小聲對小卓說:

    我陪你一起等,你媽媽一定會回來的。

    璟覺得,這些幻覺是美的,而小卓與她相比,反倒是幸福的,他的媽媽雖然不在了,卻能和他相逢在夢裡,成為他的牽掛和期盼。可是璟,日日與媽媽相對,卻彼此憎惡,不能走近。璟活在一個沒有夢的世俗世界裡。

    後來,璟和小卓常常相逢在午夜。那時璟通常剛剛暴食過,身心疲憊,而小卓亦剛剛從噩夢中醒來,驚魂未定。他們在最脆弱無助的時候會面,廚房就是他們休養生息的地方。他們像兩個落下隊伍的傷兵,悲涼地坐在地上,一來一回說著支離破碎的話:

    我叫你「小姐姐」好麼,你喜歡我這樣叫你嗎?小卓問。

    為什麼有個「小」?姐姐就是姐姐啊。

    「姐姐」聽起來好像比我大很多,離我很遠的感覺。但是「小姐姐」就不一樣,這個「小」字呢,是說你就在離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我們形影不離,我的秘密都會對你說。小卓狡黠地笑,他對於自己找到這個合適的稱呼很滿意。

    「小姐姐」這個稱呼一直沿用下去,它漸漸就僅僅是個符號了,璟忘記了他對自己說過的含義。很多年後,她在一個失眠的午夜摸索著爬起來,想去喝一杯水,她發現自己竟然忘記拉上窗簾——那時她已住在高層樓房,夜晚時如果沒有窗簾,對面樓上的人就能把她看得很清楚。璟走過去,想要拉上窗簾,一低頭看到前方的一片月光。照舊被分割成一條條,輕微地晃動著。是的,她記得她曾覺得這片光影是她和小卓乘坐的木船。當璟一腳踏上她久違了的月光小船時,仿佛聽見身後有人喚她「小姐姐」。她終於又想起他說,「小」字是說,你就在離我很近很近的地方。她環視四周,在晦暗的夜色里尋找著。

    還有一次,小卓問她:

    「小姐姐,我看到一本書上說,魔鬼只欺負小孩,等到我們長大成人的那一天,魔鬼就不敢再欺負我們了,我們也永遠不再害怕。你說,這是真的嗎?」

    「也許吧。我不知道。」璟茫然地回答他。

    「如果真是那樣,你會做什麼?」

    「我想去很遠的地方旅行。找個沒有人、只有動物的小島居住。」璟說完,小卓很久沒有說話。璟便問:

    「你怎麼了?」

    「如果是這樣,那我寧願魔鬼還在欺負我們。」小卓悶悶地撅起嘴巴。

    「嗯?為什麼?」

    「因為你比我大兩歲嘛,等到你長大的時候,我還沒有長大,你就拋下我一個人去旅行了。我可能也找不到你的那個荒島。」小卓哀怨地說。璟就笑了,刮刮小卓的鼻子說:

    「傻瓜,那時候我會帶你一起走,魔鬼不敢欺負你的,我已經是大人了呀,肯定能打敗魔鬼啊!」

    「小卓,你說你爸爸為什麼喜歡我媽媽?」璟會忽然冒出這樣的話。

    「呃……你媽媽美麗大方,又和爸爸談得來。」小卓思索片刻,回答。

    「他們談得來嗎?我可不覺得。」璟冷冷一笑,她最清楚曼了,曼在人前總是裝出一副受過高級教育,讀過很多書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但是在你們沒有搬來之前,有一段時間,不知道因為什麼,爸爸情緒很低落。那時我又生病,他還要照顧我,非常辛苦。就是那段時間吧,爸爸幾乎不說話。他緊緊閉著嘴,特別嚴肅。後來也許認識了你媽媽,我的病也好了,他就開心了許多。」小卓努力地回想——小卓提到陸逸寒的時候,總是會用「爸爸」,而不是「我爸爸」,他慷慨地把爸爸的愛拿出來與璟分享。

    「是嗎……那,那你覺得他現在開心嗎?」璟又問。

    「當然啊,有你的媽媽和他做伴,還有了你。「

    「我?我……我對他重要嗎?他是怎麼說我的?」璟試探著問,緊張極了。

    「他當然喜歡你呀,他說你懂事,聰明。」

    「是嗎……還有什麼?」璟聽到陸逸寒評價自己的話,心突突跳得很快,卻仍舊意猶未盡地繼續詢問。

    「呃……他還說,希望你和你媽媽不要再鬧彆扭,也能像其他母女一樣親密。他很不願意看到你們吵架。」小卓越說聲音越輕。

    璟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焦灼地問:「那如果我和媽媽還繼續吵架,陸叔叔會不會把我送走?」

    「怎麼會呢?這裡是你的家啊,你還去哪裡呢?」小卓把「家」那個字念得很重。

    家,是的,這裡是你的家,不要害怕。璟輕輕對自己說。

    那年冬天的一個午夜,璟照舊跑到廚房,她打開冰箱,看到生菜、洗乾淨的番茄、獼猴桃一類蔬菜水果。然而她卻一點也不想再吃。已經有很多天,冰箱裡都是這一類食物,她的整個口腔當她一想到它們就會不斷湧出酸水。她是如此渴望能有一小塊巧克力。那種甜膩的味道令她總是想起,不能安寧。

    璟一遍遍摸索冰箱每一格,企圖找到一小塊剩下的巧克力。她正跌入徹底的失望,轉臉就看到小卓站在門邊了。小卓還是半夢半醒的迷濛狀態,璟就走過去,抓起他的手問:

    「小卓,小卓,你有沒有巧克力?」她搖了很久小卓的手臂,小卓才完全清醒。

    「巧克力?我沒有的。」

    「哦,是嗎……」璟失望地說,她對那種甜苦摻雜的味道的想念已經到了極致。

    「你怎麼了?很想吃巧克力?」小卓關心地詢問。

    「我身體裡的鬼又在作怪了。但是冰箱裡這些東西我根本吃不下去。我太多天吃這些東西了,我想吃甜食,想吃巧克力……」

    「嗯……那我們去買吧。」小卓沉吟一下,忽然提高興致說了這個建議。

    「什麼?你說什麼?現在是半夜呀,我們又沒有錢……」

    「在這樣艱辛的條件下,吃到的巧克力才真的叫做甜呀。」說罷,小卓拉著璟先返回他二樓的房間。他打開燈,就徑直走向他的書櫃。小卓踮起腳跟,從書櫃最上層拿下一個樹熊形狀的儲蓄罐。棕色的樹熊嬌憨可愛。他拿著它,一看就知它很重。璟已經知道他要砸碎它——陸叔叔會儘量滿足孩子的需要,但是他不喜歡給他們很多零用錢,這些錢是小卓很久才攢下的。那隻樹熊儲蓄罐本是一副微笑的表情,但是此刻璟盯著它,忽然覺得它已經轉為慍怒和恐慌,死死盯著她。

    璟心一驚,想要阻止,可是她根本動不起來。她是被施了法的,她的心裡只有巧克力。

    所以璟看著小卓摔碎了樹熊儲蓄罐。樹熊果然再也不能笑了,它的嘴已經碎成很多塊,連一個勉強的微笑也不能拼湊起來。璟看見錚亮的鋼兒在地上滾動,那響聲在深夜顯得格外尖銳。他們都提起心,生怕驚醒了陸逸寒和曼。小卓把鋼兒一個一個撿起來,然後抓起璟的手跑下樓,撥弄開插上的大門,來到院子裡。

    已是初冬,夜涼得令人發怵。但他們都太興奮了,這種冷只有肢體能感到,卻沒有進入他們的意識。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深夜中的花園。他們在大片深黑淺黑的糙葉中穿行,如置身幽深的大森林裡。只是那麼短短一段,卻被他們想像成穿越漫無邊際的叢林。甚至連有沒有怪獸和眼鏡蛇這樣不著邊際的問題也一閃而過。他們跑得太快,塞在口袋裡的硬幣掉了出來,一個,又一個。但他們被臆想出來的怪獸嚇倒了,來不及停下撿,一徑跑下去。

    當他們喘著粗氣來到大街上,才相視一笑,停了下來。璟對小卓說,我們掉了錢幣也不可惜。如果等會兒回來找不到路,我們就可以沿著剛才掉的硬幣找回去。說罷,他們兩個就都咯咯地笑了。因為他們都聽過一個童話,姐弟兩人去森林深處,害怕迷路,就用麵包屑作為標識。怎知鴿子叼走了麵包屑,他們就迷路了。後來就被專門捉小孩的巫婆捉住了。如今他們像是把自己放進童話中當主人公,身臨其境,刺激極了。璟甚至忘記了他們為什麼來到大街上,那個有關巧克力的難耐慾念,竟然被按下去了。

    他們找到一家食物店時,天已經亮了,但商店還未開門,他們就坐在馬路沿上等。後來清晨的灑水車來了,他們跳上馬路沿,到商店門邊去等。天真是冷,霧也很大,兩個孩子顛著腳在北風中發抖。那天,他們做了食物店的第一個顧客,買了半斤價格公道的散裝黑巧克力。這種巧克力非常硬,尤其是在冷的季節里,變得更硬。不過璟堅持這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巧克力。他們分吃光了那些巧克力,匆忙回家,並對陸逸寒謊稱去晨跑鍛鍊了。

    可是第二天,小卓就生病了。一定因為那夜在外面著了涼,高燒不退,後來去醫院打了一周吊瓶才好過來。璟非常內疚,她想,怎麼能有這樣好的人呢,為了她想要的一塊巧克力,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9璟向來很佩服曼對於陳事舊物拋棄之徹底,她有著卓絕的適應能力,因此她不會念舊。在曼帶著璟來桃李街3號的第一天,她們站在門口,曼鄭重其事地告誡璟,你記住,今天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但是這裡和我們從前的生活環境完全不同,你要懂禮貌,講規矩,知道嗎?璟說知道。曼說,你記住,今天之後,就和以前的事情都說再見了。開學你就上初中了。你要去的這個初中裡面全都是住在桃李街附近的有錢人家的孩子,很有教養。你不要再和從前咱們那條街上的小孩來往,更不能帶他們到家來,他們會偷我們家的東西,知道了嗎?璟心裡想,誰希罕你的東西啊,但是她嘴上仍是說知道。曼又說,以後你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都不要亂說話,不要說我們從前的情況,也不要像是沒見過世面一樣的,對什麼都新鮮,你知道了嗎?璟說,我知道了。曼忽然動了怒,說,你幹什麼哭喪著臉?我是帶你來過好日子,又不是賣你當丫頭去!

    可是璟終究是個念舊的人。縱然過去日子裡可以謂之快樂的時刻實在不多,那些事情是寒酸的,人是落魄的,但是卻因著如此顯得格外清簡,就像枯瘦的窮人,敲著嶙峋的骨頭,反倒是格外響亮乾脆。她常常懷念起小而混亂的小學,穿過菜市和煙燻火燎的小食攤的學校到家的路。那條路還經過一間醫院的後門,幾十米相隔有一個停屍間。當時奶奶亦是被推來這裡。璟這條短短的回家之路,經過了菜市場、修鞋配鑰匙的小鋪子、裁fèng店、菸酒糖茶經銷站、醫院、停屍房……倒像是把尋常百姓凡俗的一生都縮略在這裡了。

    然而璟的這所新中學,離桃李街不遠,周圍沒有什麼人間煙火,只有圈在殘垣斷壁里的建築工地。破牆上畫著施工圖,上面那辱白色金融大廈就是晝夜加班的工人們的輝煌目標。政府說,這裡十年後將成為這座城市的經濟金融中心。但無論這一地區怎麼拆怎麼建,璟的初中都保留了下來。作為這座城市歷史最悠久的中學,這裡接收的學生大都來自周圍闊綽的家庭,另外一部分是省、市政府人員的子女,有校車接送。璟依照曼的教誨,在學校里很少說話,下課亦不會出去,仍舊坐在位子上。她好奇地觀察著這裡的一切:課間,有個女孩家的保姆竟然來給她送熱牛奶和感冒沖劑。有個男孩要代表全校同學參加全市的鋼琴比賽,他拿出專門為那場比賽所訂做的禮服在班裡展覽,黑色的小西裝帶著緞子般的亮,白襯衫,領結是很純正的紅色,連上面的皺褶也是壓好了的,不能有一絲大意。有個女孩驕傲地展示了她收集的橡皮,少說也要有一百多塊,綠色青蛙、西瓜太郎、米奇老鼠……花花綠綠攤了一桌子。班裡有很多同學會說英語,他們來自雙語小學,並且他們都有著跨越國界的筆友,用螢光彩色筆煞有介事地寫著英文信。自從來到這個學校,璟幾乎沒有見到有人打架,可是在璟從前的小學裡,打架簡直是一件比交作業還尋常的事情。這所初中的孩子們大都像病秧秧的小花,天氣冷了就不肯到戶外做廣播操,有點輕微的小毛病,體育課就會請假。男孩子攀比運動鞋和山地車,女孩子攀比裙子和生日派對,他們表面彬彬有禮,而心中卻驕傲自大,不可一世。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