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女孩一直吃,一直問自己,璟,你餓不餓,餓不餓,一直讓自己不要去想看在眼睛裡的事情,一直不停下來。就在那短短的一段時間裡,吃下了冰箱裡所有能吃的東西。她的肚子已經像要爆了一般地脹著,裡面像被開闢出一片新天新地似的熱鬧。她終於感到了害怕。她站在那裡,走也走不動,就這麼站著,摸著自己要破了的肚子。女孩非常難受,身體仿佛一個充滿了氣的熱氣球要飛起來。可她又是那麼的沉,沉得要砸破地板進入地岩了。她想吐,可是怎麼吐也吐不出來。她終於太累了,在冰箱旁邊坐了下來,背靠在冰箱上,腿伸開,手放在肚子上,生怕裡面的東西忽然衝破了飛出來。她因為害怕和難受開始哭泣。哭泣的聲音很小,害怕驚動樓上的人。女孩就像倉皇的小老鼠被困在地窖,發出細瑣的哭聲,想著天亮了怎麼辦,媽媽看到一定會大叫起來,罵她打她,還有那個好看男人和小男孩,會不會把她趕出他們的家。她現在沒有了奶奶沒有了爸爸,能去什麼地方呢……

    璟就這樣靠在冰箱旁邊睡去了。夢裡她看見冰箱變得很小,成了一個木頭玩偶。她抱著它——倘若沒有人給她擁抱,她便只有給予這更卑微者擁抱,以它的滿足來照亮她的額角。

    第二天果然像璟想得一樣可怕。她是被曼抽醒的。曼用一把掃帚狠狠地抽在她身上,璟懵懵地睜開眼睛,看到曼正怒視著自己。陸逸寒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他的旁邊站著小卓。這一刻來到了,多麼羞恥的時刻。她被揪了出來,赤露著接受他們的審判。她想爬起來,可是渾身沒有一絲力氣,肚子還脹著,臉非常腫。於是她只能把身體撐起來一點,看看媽媽再看看那個男人——她立刻想起了昨天的一幕,那個鎖孔里令她悚然的洞天。她仿佛一瞬間看透了他們,看見了他們赤裸裸的樣子,儘管曼現在穿著嶄新的黑色兔子毛毛衣和橘黃色的大擺裙,陸逸寒穿著軟塌塌的格子襯衫和條絨褲子。她毫不費力地看穿了他們。她打了個寒噤。

    還沒有來得及等璟再思考什麼,曼已經用掃把狠狠地抽在璟的肚子上。曼咆哮著:

    「你怎麼這樣沒有出息呢?沒吃過東西還是怎麼的?能吃下一冰箱的東西,你照照鏡子看看你那個樣子,你哪裡像個女孩子?真給我丟人。」曼說罷又掄起掃把打。陸逸寒一把攔住了她:

    「別打了,她還只是個孩子。她一定是餓壞了。就讓她吃吧。」陸逸寒在幫璟解圍。然後他走過來,輕輕地對著璟伸出手,把她扶起來:

    「去洗個熱水澡吧,一次吃下那麼多東西一定會難受。你以後慢慢吃,總是有的,不用著急。你喜歡吃什麼就跟我和你媽媽說。」男人用手輕輕地撫著女孩的頭。

    璟抬起頭來看看陸逸寒,他的臉看起來乾淨而毫無雜質,仿佛和昨夜在鎖孔里看到的那個伏動著激情的身體是屬於兩個人的。難道這俊朗的臉是一個騙局嗎?小小的璟被弄糊塗了。不知道那窘迫的一幕為什麼要讓她看到,破壞了他留給自己的完美印象。可是他現在仍舊在給予她關懷。他是繼奶奶之後又一個給予了她關懷的人,聲音溫柔得像雲雀一般在她陰鷙的森林上空盤旋。

    璟終於掉下眼淚。

    這一刻她難堪極了。她多麼想給他留下個很好的第一印象,一個文靜可愛的女孩形象,可是她糟透了,像個失去理智的蠢豬,在暴食之後因為不能移動身體而被擒。

    陸逸寒又對小卓說:

    「小卓,你帶姐姐去洗澡。」

    小卓點點頭,走過來,抓抓璟無力地垂在地板上的手。陸逸寒把她扶起來。小卓拉著璟,穿過曼氣急敗壞的目光,走上了樓。小卓把璟帶到浴室。他看著她,沒有立刻離開。璟打開蓮蓬頭,讓噴薄而出的水衝著她虛腫的臉涌過來。儘管水的聲響很大,但是她仍舊清晰地聽到,小卓在她身後問:

    「小姐姐,你很餓嗎?我這裡還有曲奇餅乾。」

    璟回過頭去看著小卓,頭髮上的水順著臉龐滴答滴答地流下來。

    ——是的,小卓,我很餓,但這「餓」是任何食物也無法消去的。就像身體裡有一個大得無法填滿的洞。風穿行其中,這聲音令我恐慌。我想你永遠也不能了解這樣的「餓」。璟在心裡對小卓說。7璟常常透過鎖孔看到曼獨自對著鏡子愛戀地欣賞自己。她從自己的頭髮開始撫摸自己,纖細的手指撫動琴弦般在日光下影影綽綽晃動的髮絲上滑動,然後滑向自己的臉龐。曼的臉是尖尖的瓜子臉,因為瘦,兩顆大眼睛離得稍微近了些,這總使璟想起看過的動畫片《葫蘆兄弟》裡面的蛇精。當然曼比它要美艷多了。她的鼻子小巧而挺拔,雙唇卻像啜水的花瓣一般飽滿。璟知道媽媽應該最喜歡她的雙唇,她常常用尖尖的手指輕輕地掃過唇角,像是在晨曦里攜起一朵水面漂浮的最輕盈嬌美的睡蓮。然後她的手向下撫摸她的頸子,她有纖長細嫩的頸,這使她具備了做一隻優雅天鵝的資質,所以在天天排演「天鵝舞」的那段光陰中,她總是最驕傲的。是的,她還有平而瘦削的肩膀,挺拔而豐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肢以及修長的雙腿。她在鏡子裡仔細地欣賞著自己曼妙的曲線,璟看到她得意地笑了。

    剛進入青春期的璟,常常把臉貼在鎖孔上觀察她的媽媽。她看著她在鏡子面前翩翩起舞,看著她緩緩脫下自己的衣服,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審視自己的胴體,她看到她縱情地笑了。那樣的時刻,璟常常由於她過於自戀的動作和過於歡快的笑聲而悵然,這是她的媽媽嗎?她是個美貌的仙女,還是個妖冶的巫女?

    當璟看到曼陶醉於自己的美貌時,總是感到一陣心悸。曼的美令璟無所適從,因她是這樣的醜陋。醜陋就會置人於無限卑微的境地,璟知道。

    璟生下來時看上去只是個普通小孩,但是後來就變得越來越糟糕。和父親、祖母一樣,她非常胖。這真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無論她吃得多麼糟糕,甚至挨餓,都一直胖下去,像個被水泡大的饅頭。小時候也還不覺得什麼,奶奶總是喜歡把璟緊緊地摟在懷裡,她說抱著璟特別暖和。後來璟漸漸長大了,青春期的發育對她的身體又是致命的一擊,她變得更加肥胖。並且,最可怕的是,自從住進了桃李街3號,她就開始接連不斷地暴食。

    有些時候人就像繞進了一個大圈子,周而復始地重複著一件事情。並且在這種重複中消耗和破損。就好像璟第一次來到桃李街3號的那個夜晚,她失眠。她在失眠之後走去看那個鎖孔,然後她會感到極度飢餓,於是衝下樓去打開冰箱吃掉了所有東西。從此這成為她走不出的循環。很多個夜晚,她都不能入睡,內心像岩漿一般灼熱地沸騰。璟告誡自己,這一次,你絕對不可以從床上爬起來,不可以走出這扇門,你給我乖乖地睡覺,乖乖睡覺……她甚至用自己的手緊緊抱住膝蓋,不讓自己走下床。可是她漸漸累了,那根繃直的神經慢慢鬆弛下來,就在這個時候,身體終於逃離了精神的控制。她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隨後就走下床,夢遊一般走出門去,如果聽到有細微的聲音,她一定會去鎖孔那邊看一看。她問自己,你希望看到什麼?你究竟想要看到什麼?快回到床上去。

    女孩終於還是把眼睛貼在鎖孔上面。當她再次看到曖昧燈光下灼灼發光的胴體時,心照舊會冷不防地收緊,照舊會很快地彈回來,掉頭向樓下奔去。但是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就仿佛一個一直杵在不溫不火不痛不癢的水域裡的魚,必須被冷水狠狠地激一下,才能猛醒過來,活躍起來。是的,下一個動作必然是,她跑到了樓下,想要忘記剛才看到的事情,於是她又開始感到極度飢餓。身體像是被掘乾的井一樣空洞。風聲在她那壯碩的身體裡穿梭,咒語一般,她必將臣服。她的身體再次和意志分裂。意志幾乎在哭著求身體,求你,回去吧,不要再跑去冰箱那裡,回房間去吧!可是她的身體此刻已經是鐵石心腸。它是這樣的堅決,還沒有來得及容得這反抗的力量壯大,身體就像一陣龍捲風似的,衝到了冰箱前面。這個時候璟已經知道一切規勸都是徒勞。冰箱的門被她打開了,裡面的燈光和冷氣糊住了她流淚的臉龐。璟痛苦地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這冰箱對於她而言,比存放死人的大冰櫃還要可怖,可是她卻就是中了蠱,是誰牽著她,讓她不能不這樣做?她終於伸出手開始抓冰箱裡面的東西吃。

    桃李街離大型超級市場或集貿市場有些距離,所以家裡總是會儲備下一些食物。璟就把它們統統吃掉。也曾有過幾次,陸逸寒希望阻止璟,於是沒有在冰箱中存放什麼可以吃的零食,璟居然吃下了帶著葉子的芹菜,以及大塊的冷凍生魚。那大概是最難受的一次。璟想著自己吃下了一些野獸吃的東西,像個可悲的低級動物。陸逸寒看到璟這樣,他很難過,眉毛蹙著,蹲下身子,輕輕地問坐在地上的女孩,你難受嗎?璟說,有點。璟承認她淡化了事情的嚴重程度,事實上她難受得不行了。冷凍的魚似乎在肚子裡復活,正在搖首擺尾要置她於死地。她縮在地上發抖。陸逸寒便抱起了她——她那麼重,她後悔自己吃下了那些像垃圾一樣的食物,它們使她這樣重,使她無地自容。他步履艱難地抱她走到二樓,把她放在床上,輕輕對她說,會好起來的。我相信這些只是暫時的。

    璟躺在床上驚惶地看著陸逸寒。他又說,小時候總有那麼一段很不尋常很沒有秩序的日子,這是因為心理成長得太快了,身體卻跟不上,所以有些紊亂。

    你可以把什麼不愉快都告訴我,我是你的陸叔叔。最後,他輕輕撫撫璟額前凌亂的頭髮說。

    曼漸漸發現,璟並非她想像的那樣溫順,她是個心中充滿反抗和憎恨的女孩。曼曾看到璟在她的梳妝檯前久久地徘徊,拿起她的香水噴在自己身上。通過鏡子,曼看到了璟那一刻的表情,那是一種得意的笑,一種報復的笑。曼忽然心中一驚:她的小女兒不過只有五六歲,卻長成了一個邪氣逼人的女孩。她終於明白,這女孩心中早已種下太深的恨,怕是遲早要全面反攻和報復。這女孩的心完全不向著她,倒像是與她相悖而生的。曼感到了恐懼。至此,她們之間再無可以彌合的可能。

    當曼把璟按在水底,她因為虐待而有了一絲快意。她並非一定要璟受難,只是希望確切得知一個事實:她可以控制璟。將她按在水底的舉動,又像是一種試探,曼知道璟一直將心中的憎恨埋藏得很深,從不表露。她試圖逼出那恨,因此要把火燒到最旺。但她並沒有自己想得那樣果決,她那隻按住璟的手,開始發抖。她忽然感到憐憫璟——她如果就此死掉,那麼來人生走的這一遭,她又得到過什麼呢?她是個一無所有的小孩,哪怕無聲無息地消失,又有幾個人在意呢。曼突然覺得很孤獨,這個孩子是她在人間最後一個親人,她一直與她戰鬥,以此為樂,亦打發了不少的時光。曼甚至潛意識裡希望璟變得強大,與她真正地對抗。是的,這孩子身上有一種旺盛的生命力,她必然會壯大,必然會回擊,曼擬想了一下那個熱烈的過程,感到生命的力度。她微微鬆開一點手,等待璟自己掙脫上來。她斷定璟不會這樣尋死,她的生命力是頑強的。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