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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小卓,你下來。」

    一個大約十歲,穿著天藍色海軍服的瘦小男孩從樓上走下來。他是那麼瘦,頭髮略黃微鬈,軟軟地貼在臉上,白嫩嫩的小手小腳非常細長。他大概是璟看見過的最漂亮的小孩,皮膚仿佛蛋清一樣透明,眼睛的顏色很淺,像是璟從電視裡看到的古代天竺人。璟又隱隱約約看到他頸上掛了一根銀閃閃的鏈子,上面掛著一個鑰匙般細長的項墜。它如此的亮,似是用來施魔法的寶貝,也或者是開啟某扇隱秘之門的鑰匙,璟看到眩目,來不及做出判斷。

    男孩跑到陸逸寒的旁邊,抱住他的腿,用警醒的眼神看著璟和曼。陸逸寒拍拍小男孩的頭:

    「小卓,你帶這個姐姐去你房間,把你的玩具拿出來給她玩。」

    小卓點點頭,他走過來,走到璟的面前,看著她。璟也看著他,然後緩緩地去拖起她的木箱。男孩立刻過來幫她拖。陸逸寒笑著搖搖頭:

    「小卓,你先帶姐姐上去,東西爸爸等下給她送上去。」

    小卓點點頭,然後走在前面給璟帶路,他們上了二樓。

    二樓有一個狹長的走廊,兩邊都是一扇一扇的門,應該有很多個房間。小卓把璟帶到了他的房間,右邊最裡面的一間。他的房間和衣服一樣,也是海藍色的牆壁,海藍色的窗簾,搭配著白色的床和衣櫃。地板是黃色的木頭,他穿著一雙柔軟的白色綿羊毛的拖鞋走在上面有嚓嚓的細碎聲音。他席地而坐。璟站在他房間的門口,身子在半掩的門之間,遲遲沒有走進去。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那是奶奶買給她的塑料涼鞋,新的時候曾是淡淡的雪青色,前面有三根帶子。但是現在它已經髒得洗不出來了,是鐵灰色,一隻上面的帶子斷了兩根,一隻上面的帶子斷了一根,斷了的帶子就這麼尷尬地杵在上面,走起路來晃來晃去。它趟過太多次雨水,好幾次走去奶奶山上的墳墓,深陷在泥濘的土地里。璟站在小卓漂亮的房間門口,遲疑著是不是要脫去這髒得令她難堪的鞋子。

    璟和小卓面對面隔著一段距離這樣安靜地站著。他用一種完全理解和可以等待的目光迎視著她。此時他們尚未交換彼此的故事,但有一種不可思議的信賴和理解卻已產生。她終於決定還是把鞋子脫掉。於是她俯下身子脫去那雙塑料涼鞋。她還沒有抬起頭,就看到小卓已經站到了她的面前。他的雙腳從那雙高貴的綿羊毛拖鞋中褪出來,然後他把它們送到她的腳前面。璟遲疑了一下——她剛剛淋了很大的雨,腳還是濕的。她看看他,他搖搖頭,表示不介意,用微笑示意她穿上。於是璟穿上了小卓的拖鞋。她的腳立刻深陷和沉溺於那種軟綿綿的溫暖中。她從沒有過像樣的拖鞋。夏天,腳上的涼鞋就是她的拖鞋,冬天,奶奶會給她找出她穿舊的小布鞋剪掉後跟當拖鞋。那布鞋對於璟來說已然太小,她的半個腳跟要蹭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水泥地的冷一股股地刺進腳底。

    這是璟第一次穿上一雙完整、像樣的拖鞋,而它又是這樣的華貴,她低頭注視著白色的毛,它真的像綿羊的脊背一樣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下。

    小卓打開左手邊的一個柜子,把玩具一件一件拿出來——色彩鮮艷的大塊積木,銀色機翼的模型飛機,韓國產的小型模型汽車,穿著制服盔甲的鐵頭士兵,可以裝泥沙的塑料小鏟小桶,還有會叫的電動鸚鵡。這麼多漂亮精緻的玩具,璟從來都沒有見過。

    他斜著頭看著她,問:

    「你愛玩什麼?」

    璟搖了搖頭,好像是個剛剛抵達地球的外星人,完全不懂得如何操控這些玩具。他眨眨眼睛,看著她寬容地笑了。6那是璟在桃李街3號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深夜都不能入睡。璟想著他們的擁抱,那美好的擁抱,它意味著什麼呢?它意味著那個嶄新的俊朗的男人從此走進她的生活,並扮演父親的角色;它意味著那個像小天使一樣純潔的男孩揮動友善的翅膀邀請她一起遊戲。她睡在小卓房間隔壁的客房,房間很大,只有一張寫字檯和一張大床。璟躺在大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不能入睡。她睜開眼睛環視房間,房間對她來說太大了一些,而這張豪華的大床,對她似乎也過於柔軟。這些都讓她感到不安。於是她從床上爬起來,摸索著找到門。然後她打開門,打開走廊的燈。

    璟知道曼和陸逸寒睡在右邊第一間。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她漸漸靠近那扇門。也許她的潛意識裡知道那裡有自己探求的東西。於是一步步走近。她聽到了裡面有翻騰的聲音,有比海cháo更加劇烈的喘息聲。她沒有動,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讓那些聲音像一場聲勢浩大的雪,慢慢落在她腦中大片的空白里。良久,她終於彎下身子,把臉湊近那個鎖孔:白晃晃的胴體在黯淡的檸黃色燈光下奕奕生輝。像生滿發光鱗片的魚一樣翻騰跳躍,像絮狀連綿的雲朵一樣深陷纏繞。深紅色的床單變成一張無限柔軟而富有彈性的大網,兩隻興奮不已的蜘蛛正用情慾的絲緊緊纏住彼此……

    她騰地一下彈離那扇門,倒退幾步,讓自己遠離鬼匣子一般可怕的鎖孔。她愣愣地站在那裡,像是被他們的絲纏住了,黏住了,怎麼也動彈不得。她用雙手環抱住自己,肩膀劇烈地抖動,企圖掙脫這黏的絲。她的喉嚨里發不出一點聲音,亦不能逃開。她只是站在那兒不斷顫抖,希望把看在眼裡的事都飛快地從她的腦中抖出來,甩得遠遠的。

    璟讓自己平息,不斷在心裡和自己小聲說話,讓自己安靜下來。終於漸漸平靜,手腳可以動,可以大口呼吸。她最後瞥了一眼那個充滿曖昧的黃色燈光和欲望的鎖孔,匆匆跑下樓去,倚著一樓的樓梯坐在地上,嘴裡不斷大口喘氣。她努力讓自己丟開那個鎖孔裡面的世界,它是一道閃電,把生命里尚被遮蔽的晦暗角落劈開了。亮白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直相信,這傷疤已經融化在她的眼神里。

    就這麼坐著,坐了很久,璟才漸漸平息。可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飢餓。是的,非常飢餓。她在飢餓的時候常常想起奶奶的臉,似乎自從奶奶去世後,她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奶奶好像在問,璟丫頭,你餓不餓,你餓不餓?只有奶奶真心地關心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甚至被她自己忽略。她忘記了問自己的感受,你餓不餓,渴不渴,需不需要哭一下,要不要一個溫柔疼惜的擁抱……她是盲的,長久以來只是這樣機械地走著,所有的神經都像廢舊電線一樣只是徒有其表地橫亘在那裡,而抵達她內心深處的那一端,再也沒有一點觸動。可是就在這個受到驚嚇的夜晚,璟忽然無比溫柔地問自己:你餓不餓?她一直和自己的關係疏遠,不懂得和自己溝通,它們仿佛只是在一種強烈的使命感下面苟且存活著。這是第一次,她意識到,要對自己好些,因為世界上除了自己,再也沒有人會對她好些。愛是微薄的,她要給這姑娘能看到並且緊握的。於是她問自己,你餓不餓?她對著自己努力點點頭。我很餓。嗯。她表示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輕輕地用手愛撫了一下自己的胃。它仿佛是一片空曠的工地,到了夜間機器還在微亮的燈光下隆隆地空轉。它為下一個早上的到來還那麼久而感到神傷。

    璟決定幫助自己解決飢餓的問題。她從地上爬起來,順利地找到廚房,麻利地打開了冰箱。這是她所能想像的最擁擠的冰箱。那麼多的食物,五顏六色的包裝直衝進眼睛。它們像不斷膨脹的熱氣球,帶著無與倫比的熱情飛進了心裡。此刻她是多麼歡迎和需要它們啊。她看到了大顆的糙莓,飽滿的獼猴桃,黃燦燦的鳳梨,提子麵包,綠豆餅,蛋黃派,肉脯,橙汁以及果味酸奶,還有大板的黑巧克力……她打開冰盒又看到了巧克力脆皮甜筒和正方形大盒的香糙冰淇淋……

    過去的那麼多年裡,從來沒有一刻像此刻讓她如此富有成就感。是一種如此充裕的成就感。像是發現了寶藏發現了新大陸。她強烈地感覺到這麼多的食物,它們都是屬於自己的,任意供她支配。她感到一種凌駕的快感。

    她看著它們,冰箱中不斷噴出的冷氣罩在臉上,但絲毫不能讓她冷卻。這一刻的璟是滾燙的。她為這些食物發了燒。當她伸出手做選擇的時候,卻是遲疑了很久。她想了又想,終於先拿出了一支甜筒冰淇淋。

    她迅速剝開它金色的外衣,掀掉上面的紙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冰淇淋幾乎還沒有來得及融化,就被她完全吞進了肚子。肚子裡的所有熱氣仿佛驟然間被這團冰冷的東西都吸聚了去,身體變得輕飄飄冷颼颼的。她有多久沒有吃過冷飲了?奶奶活著的時候還給她偶爾買一袋散裝的酸梅粉,拌上幾勺糖,放在冰箱裡凍結實了,讓她當冰糕吃。那帶著發苦的酸味和不均勻甜味的大冰塊就是璟吃的冷飲。所以無疑這種甜筒有著她從來沒有嘗過的甜蜜而美好的滋味。她雖然很快就把它吞了下去,可是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直直地站在那裡細細地回味了很久。牛奶的鮮醇,巧克力的濃滑,都一遍一遍從舌尖繞過。又過了很久,她終於回過神來,問自己還餓嗎。女孩問自己的時候,就想起了剛才鎖孔裡面的一幕,她記起白花花的身體和糾纏如麻的情慾之絲。她拼命搖頭,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專心地來面對食物,享用它們。這次她選擇了蛋黃派。這個東西的滋味是她平時想像也困難的。因她只在電視裡看到它出現,它用精緻華美的塑料小袋子包著,她幾乎不能知道它的確切模樣和質地……她嚓地一下撕開了大紅色的塑料包裝袋,裡面露出一隻像新孵出來的小雞一樣黃嫩嫩的圓形蛋糕。她看著它,緩緩地伸出小手指碰了碰它。它是這樣的柔軟,有細細的黃色粉末掉下來,乍看起來酷似很小的時候奶奶拿著雞蛋和麵粉到巷子口加工的雞蛋糕。可是它卻比那雞蛋糕高貴太多。它不會有鍋底糊了而沾上的黑塊,不會有嵌在蛋糕裡面的碎蛋殼,它是這樣的圓潤和細膩,中間還夾著淺黃色半透明狀的奶油。她緊緊地捏住它,讓手指深陷在那軟綿綿的糕體中,把它送進了嘴中……

    她不能停下來。因為停下來就會不知道怎麼辦好,腦子裡立刻會被大片的白色侵吞,會被蛛絲纏繞。她只有不斷地問自己,你餓不餓?你還餓不餓?餓。於是她繼續拿起食物,拼命地塞進嘴裡。她吃了三個獼猴桃,這也是她第一次品嘗這種水果,它是這樣的碧綠可人。她又吃了所有的糙莓。她記得自己曾經在作文里寫過最喜歡吃糙莓,因它特殊的香味和鮮紅欲滴的模樣。可事實上她只吃過兩次糙莓,而且也從沒有吃過這樣多。她又喝了酸奶,酸奶是青蘋果口味和檸檬口味的。它像拌著白糖的白雪一般清涼涼地糊住了女孩的嘴。她又吃了

    提子麵包,葡萄乾藏在裡面,她把麵包大口大口地放進嘴裡,然後用牙齒慢慢和它玩耍,把葡萄乾找出來。每一顆葡萄乾都在嘴中化成持久的甜意。然後她又吃了綠豆餅。是裝在花花綠綠的塑膠袋裡的,一個綠豆餅一層花衣裳,和奶奶從前買給她的那種一打用白紙包裹著的大不相同,而味道也更加糯甜,綠豆的味道更加濃郁。於是她把那整袋的綠豆餅都吃了下去。最後她吃了巧克力。璟小時候也吃過巧克力的,乾乾癟癟的一小塊,因為已經化了所以特別軟,進了嘴巴還沒有來得及咬就消失了。所以這應當是她第一次正式吃巧克力。黑色的巧克力上鑲嵌著純白的堅果。堅果宛如細碎的貝殼一般在大片的黑色領土裡若隱若現。她把那大塊的巧克力掂在掌心裡,沉甸甸的分量讓女孩覺得格外安全。她掰下一個角放進嘴裡,它並沒有立刻化去,只是一絲一縷地把濃郁的甜意傳輸到舌尖。可是她已經等不及它化去了,開始咯吱咯吱地咬碎它,甚至沒等果仁完全咬碎就把它咽了下去……她又吃鳳梨,明艷的黃色,汁水濺在了衣服上,而果肉的澀狠狠地刺激了她幾乎已經麻木了的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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