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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8:06 作者: 張悅然
    0這是我給你的備忘錄,孩子。

    1.願你記得來過,記得我們一起度過的短短歲月。

    2.願你記得痛過,記得分別時我的不舍和無奈。

    3.願你記得聽過,記得一個從我到你,愛的軌跡畫下的故事。

    一月六日,今天早上我們吃了烤吐司和杏子醬,這是我們最後的早餐,我的寶貝。

    有一天,我終於老了,那時你已長大,與我如今的模樣相仿。而他們都走了——他們是一些曾對我重要的人,包括你的父親。坐沉著的船離開,去向水底或者冷寂仙境。沒有誰來得及看足誰的成長,沒有誰真能陪誰翻山越險,抵達人生的極樂。他們不過都是我人生長長短短的段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你的段落,我的孩子。

    但你不要為此過多地傷悲,我年輕的時候也曾如此,腦海中充斥著離別、永訣、錯過這樣一些詞。每每想到與愛的人分開,就會心痛和不甘,還是因為對世間的情意有著太多貪戀。我想你該成熟得很快,也會像我一樣,有一天懂得恬淡地把不能抓到的放走。你記得我對你說過的有關放生鯉魚的夢麼——

    我常常夢到古城麗江的小河,水在嘩嘩嘩嘩地淌著,就像我這從未停息的奔騰的夢。我又夢到和你的父親去河邊放生鯉魚。天色已晚,穿著納西族艷麗衣服的妙齡女子守在盛滿鯉魚的木桶旁邊手捧花朵形狀的蠟燭。我們掏出錢給她,她便用木頭小桶舀上兩隻鯉魚。她舉著蠟燭把我們送到水邊。你的父親是個高大的男子,他習慣性地站在我的左邊。

    我們俯下身子,相視一笑。閉目許願。然後把那紅艷艷的鯉魚放進水中。它們頃刻間便遊走了,借著微明的燭火,看到金魚搖曳的尾巴漸漸消失不見。你一定會問我許了什麼願——我想你該是個充滿好奇心的小孩,坦白說,我已經記不清了。大抵不外是戀愛中小兒女熱衷的那類,有關永遠,有關不離不棄,相濡以沫。我的寶貝,你可知道,當我的手濯在水中,鯉魚就要掙脫、遊走的時候,我是多麼不舍。因為等待願望實現的時間是這樣漫長,等來的時候,大抵亦不是彼時的心境。因此許願的這一刻,其實才最為可貴,就像春天裡綻放的第一朵小花,那乍然湧上來的香氣,閉上眼睛就可以想像成身在滿樹繁花的莊園。時間就該靜止在那一刻。

    孩子,你在秋天到來,像是一朵在天空中飛累了忽然決定降落的蒲公英,無知無覺地落在我的身體裡。你是個特別安靜懂事的孩子,你知道那時候我的生活一片忙亂,所以不讓自己多給我一點麻煩,你手腳動得很輕微,也只在我睡覺的時候。所以,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夢裡。自從你到來,我反覆做著放生鯉魚的夢,艷麗,縹緲,宛如春好的月夜不滅的花燈。那時我還未得知你已到來,只有先行的夢給著某種飄忽不定的暗示。

    解夢的書上說,夢見鯉魚是吉兆,不久,你便來了。你是寂寞的水底開出的一朵嬌艷的珊瑚礁。我猜你是個女孩兒。喜歡給我製造小浪漫和艷麗的夢境。並且,你在我身體裡給我一個長久對峙的力,像是一場拔河。這樣的感覺非常奇妙,但我肯定,那是女子和女子之間的。你有時嬌縱,有時寬容。我要叫你Narcissus,我的寶貝,因你應該像希臘神話中美少年納瑟斯一樣好看,有如水仙花瓣潔白的臉頰,並且總是浸在水中那樣的清洌冰靜。在我的夢裡,鯉魚遊走了,你便來了,因此,你應當是生在水邊的。並且我希望你懂得愛自己,讚美自己,在獨處中找到樂趣。因你要知道,沒有人能夠一直伴你,當他們突然消失,你也不要緊張。你該學習自戀的納瑟斯,他迷戀自己的影子,終日與影子糾纏玩耍,不知疲倦。

    我多麼想帶你去看看那個在溫和日光里昏昏欲睡的古城,多麼想給你買彩條旗幟一樣花花綠綠的衣服,坐在茶几前面陪你玩積木和拼圖。你開始會說話,聲音清洌如泉水,你一定擅長講故事,坐在鞦韆上,周圍會坐一圈虔誠的小聽眾。但我不確定你是否如我一樣喜歡悲劇故事,不動聲色地看著小夥伴掉下難過的眼淚,心中沾沾自喜。等到你再長大一些,偶然的一天你在書櫃裡發現一本媽媽寫的書,你會不會充滿喜悅地叫著「媽媽,媽媽」向我跑過來。我看到你如試飛的小鳥,翅羽在日光下震顫。

    可是事實上我已經決定阻止你的到來。就是今天,下午三點之後,從我的身體裡剝離。我們就這樣道別,再無相聚。所以上面這些,不過是我的幻想罷了。孩子,你的媽媽是個女作家,以杜撰故事為生。她寫過那麼多的故事,從舊城牆上的女鬼到鷓鴣村的亂倫少年,從殉情的葵花到轉世的黑貓,然而她的故事卻沒有一個是真的。她把別人的故事當自己的,她把自己的故事當別人的,因此她寫別人故事的時候潸然淚下,然而過自己的生活時卻麻木遲緩。

    孩子,原諒我放棄了你。是的,你那麼好,你是小鳥、晨光、粉紅色、珊瑚礁。你是我放生的鯉魚,許下的心愿。但你的美好並不能令我鼓起足夠的勇氣迎接你。在純潔的新生命面前,我不能說謊,不能許下虛妄的承諾。所以我只能坦白說,孩子,我大概不能給你歡愉的童年、堅強的意志、充足的熱情。因為我已經決定去漂泊,什麼亦不帶著。惟有寫作是我永遠的情人,我迷戀著亦真亦幻移花接木的故事,等到寫不動了,我就找個小城住下,亦像我寫過的老嫗那樣,坐在城牆腳下,說著雲霧繚繞的故事。我看上去那樣衣衫襤褸和落魄,門牙掉了,漏風,有些字怎麼也咬不清。可是他們都不能嘲笑我,因為我變成了蝴蝶。誰也抓不住我。

    我掠過人間那一層又一層起起落落的故事,用女巫那針芒般的眼神看穿了那些迷惘者的心思,發出不連貫的長尾音笑聲。

    為了不讓你在寡愛多憎、慾念泛濫的童年掙扎,為了不讓你繼承我的哀怨和乖戾,為了讓我做一個沒有牽掛的說故事的人,為了讓我飛掠這煩擾的塵世,歸於隱滅,我只能放棄你。好在只有不到三個月,也許你根本不會對我存有記憶,如果有,恐怕也是對一直習慣性痙攣的腹腔的少許懷念。它對於你而言,是一隻不斷滲透進煙氣和酒味的睡袋。

    Narcissus,媽媽從來沒有送你禮物。你還總是收到一些沉澱的尼古丁和酒精,它們就是我作為一個失敗母親的罪證。人世之輕,我真的不知什麼最可貴,可以在臨別的時候贈與你。思來想去,也許只有一段記憶——我決定把我的故事說給你聽。你把它帶走。這樣,它便再也不會被開啟,像是一個漂流在輪迴時光中的瓶子,不會進去塵埃,不會被風雨打壞。如果你不喜歡它,把它丟在奈何橋邊的樹下,那麼它也許會成為排起長隊等待轉世的無聊人用來解悶的舊畫書;如果你還算喜歡它,把它偷偷藏在舌頭下面,那麼也許在另外的時空光景里,你也會變成一個說故事的人,說著我的故事。路人對著我的故事指手畫腳,宛若在看一件前朝的古董。1那裡很亮,雖是冬天卻不覺冷。璟在大家的目光里走到台上。她穿著一件黑色網狀的披肩式毛衣,倦倦地垂到地上。頭髮是美麗的小卷,高高地吹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眼角是明媚的水紫色,輕輕擦亮的嘴唇,像剛剛洗過水滴未乾的水果。

    「這就是我們年輕美麗的女作家璟小姐。」他們這樣介紹。而她已經漸漸習慣,耳朵里浸滿了那些像花哨的糖紙一樣脆生生的恭維。在這個時候她會配合地露出微笑。台下有人發

    出驚異的讚嘆,因她的年輕和光鮮。他們一直注視著她,她是這所有燈下的聚點,在波光粼粼的艷羨聲中熠熠生輝。

    這是璟的新書發布會。寬闊的大廳里,聚滿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她站在前台正中央接受他們的提問,身後是新書的巨幅宣傳海報。她的新書壘砌成垛,在她的左右兩方。封面一如既往地是她喜歡用的深紅色封面,黑色劃痕的切割令它像是一個性感的嘴唇。從她站的位置只能看到連成一片的書脊,都是那四個字《蒼白聲部》。蒼白聲部,蒼白聲部,璟這才發現,這四個字念得多了,像是迷惑人心的咒語。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當她看到自己的書壘砌在一起時,就會感到一陣心悸。也許它們會驟然坍塌,跌在地上,爛成一堆泥漿。她便從此一無所有。

    她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被害妄想,她從未有一個時刻,因她所擁有的而感到愉悅。她缺乏安全感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無論上帝把多重的砝碼放在她的手心,一切亦不過都如少年時不小心鬆開手,旋即就會無情飛走的氫氣球。

    她亦害怕人群。對人群的恐慌植根於童年,無法消去。很久之後,當璟再度想起叢微那句似是囈語的話——「我看到很多很多的人貼在我的皮膚上,但我不能去抓,如果去抓,就會濺起血來」——周身就好像有小蟲在啃噬。

    像今天這樣的場合,她已經見識過許多,看起來神色從容,遊刃有餘。但倘若心念一轉,璟就會忽然感到人群頃刻間變成獸群,朝她衝過來,來撕爛她的耳朵,來戳傷她的眼睛。今天她感到格外不安,也許因為腹中那株秘密紮根的小植物。它無邪地伸展四肢,只顧生長,卻不知外面世界的險惡。她總是會擔心她受到傷害,那種保護的意識是如此本能,她終於明白,當一天母親,就會具有母親的天性,誰也不會例外。她在心中不斷詢問腹中的小精靈,這裡燈是不是太亮了,你是否害怕這樣多的人……

    正當她沉浸在這樣的交流中,記者們的提問打斷了她:

    「在《蒼白聲部》中,你寫了一個和你年齡相仿的女孩的成長曆程,她也是一個寫作的女孩子,請問這是不是一部自傳體小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女主角的一部分經歷與我相似。」璟淡淡地答。她極其討厭一切對於從前的窺測。然而在璟的潛意識裡,亦有著一些傾訴的欲望,但她越成長,越孤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聆聽者。所以潛意識裡她希望那些事情可以像陳舊的鱗片一樣層層剝落,沒有了它們的贅負,她將變得輕盈光滑,此間的疼痛亦是在所不惜。

    「在你這本書里,女主角小的時候像灰姑娘,受了很多苦,你把她的心靈刻畫得細緻入微,是因為你的童年也有相同的經歷嗎?」另外一個穿著紅色毛衫的女記者站起來再問。

    「我是否經歷這些不重要。但我相信,灰姑娘變成美麗的公主,是每個自卑女孩的夢,我寫這本書,願她們看到光亮和希望。」她略有生硬地閃開有關自己的問題——她變得越來越敏感,也許對於其他作家來說並不過分的問題,在她看來,都像是不懷好意的窺私鏡。

    「你出版的書受到那麼多讀者的喜歡,現在已經是最炙手可熱的文壇新秀。有人說,你獲得的榮譽已經遠遠超過了女作家叢微,你自己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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