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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在幫西班牙人幹活之前,他從未見過這種蟲子。白色的線頭一般,寄生在仙人掌上。他們將蟲子曬乾,碾碎它們的身體,裡面竟是一團耀眼的紅色。他們管這種紅色叫「波斯紅」。
這蟲子是西班牙人的寶貝。據說是他們從一塊新發現的陸地找到的,輾轉帶到南洋來。他們用它製造顏料——鮮艷的洋紅色顏料——再賣到世界各地。
他們家原來是有一塊橡膠地的,但是後來被西班牙人收走了。他的父親和哥哥現在在當地的礦場工作,據說能挖出金子,但他們每天的任務只是搬運一些帶稜角的石頭。他不喜歡那些灰濛濛的石頭,情願和蟲子呆在一起。
他的工作地點是寬敞的棚屋,雖然簡陋,房頂卻用棕櫚葉塞得密匝匝的,不漏一點雨水。仙人掌在稍有一點水分的陰涼環境裡,五個月可以養育一批成蟲。他將那些蟲子從仙人掌上取下來,放到強烈的日光下曝曬,等干透後再研磨成粉末。他將蟲粉放入裝著樹葉和檸檬的開水中滾。放入蟲粉的多少,決定了制出洋紅顏料的深淺。也許是天生對顏色敏感,他制出的紅色顏料顏色獨特,又艷麗奪目。
他只是聽說他制的紅色顏料被用在西班牙教堂屋頂的壁畫上,被用在法國貴族小姐的紗裙上,被用在英國紳士的帽纓上。西班牙人只是暫時拿這個小島做貿易中轉站,後來他們又把生意做到了更遠的地方。他們將他也帶走了,因為他制的紅色太美。
生命中的許多時間,他都在往來於各地的大船上栽培仙人掌,養白色小蟲。最難忘的經歷是去中國的那一次。他覺得那裡的人很親切,也許是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祖先的緣故。可惜的是,他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他和他們一起工作,教給他們如何做紅色顏料,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離開多年後,學會的中國話他慢慢都忘記了,只記得幾個字,是一個中國女子教給他的。她將他制的紅色顏料輕輕塗在兩頰上,又俯身看看仙人掌上那些孜孜不倦的小蟲,為它們取名——胭脂蟲。
平心而論,船上的生活十分安逸,春遲不用為了生計擔心。那些歌jì因為顧念淙淙,對他們格外照顧。先前住在難民營里的時候,春遲十分矜傲,對於那些船上的歌jì始終看不慣。如今每日相處,反倒覺察到她們的諸多可愛之處。長久在浩渺的海洋上行來往去賣唱為生,生活的無常令她們珍惜又揮霍那些歡愉的時刻。她們性情率真,活得灑脫,她們從不將喜怒壓抑和掩藏,整個人總是舒展的,像船頭桅杆上鼓滿海風的旗幟。
但春遲仍舊看不慣她們與男人相處的方式,打情罵俏抑或強顏歡笑,低卑而輕賤,甚至不辨對象,對所有男人都一樣。她的情感經歷決定了她註定不喜歡那些對愛情潦糙的人,那些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的人。她總是想,淙淙後來去找駱駝,並與他干出那樣的勾當,這大概與她在海上當歌女的生活經歷有關。
鍾潛悄悄地也上了這艘船,在暗處看護著春遲。歌女們看到老朋友又回到了船上,都很開心。夜晚的時候便拉他一起喝酒。仍舊是姑娘們自己釀的酒,入夜已深,坐在三兩盞燈籠下面,連飲數杯,很快就有了幾分醉意。
鍾潛又斟滿杯酒。月亮和幾顆星星落在杯子裡,像在酒中搖曳的曼陀羅花瓣。可這分明是不可能的,如今在船上,再也沒有人會釀造曼陀羅花酒了。他想起當日與那個釀造曼陀羅花酒的人對飲的情形,他早該看出的,她那麼美,分明是個假人兒,註定稍縱即逝,無法挽留。
鍾潛喝醉後,渾身蘇軟地躺在甲板上,只在這一刻他才覺得人生有快意。而歌女們喝到七分醉就嚶嚶地哭起來,她們其實沒有什麼委屈,也不怎麼惦念家人,這委屈單單是因為空虛而生的。鍾潛很是憐憫她們,她們和自己一樣,過著隨波逐流的生活。不同的是,她們寄生在船上,而他寄生在春遲的身上。他忽然一陣絕望,甚至有些想留在船上,不跟春遲回中國去了。但這樣的話,她們孤兒寡母如何以後該如何生活呢?
海船行至中國,泊在碼頭,鍾潛別過船上的姐妹,悄悄尾隨春遲,又上路了。
他們就這樣回到中國,無親無故。
他們暫時住在野郊山坡上,那裡有一間荒廢的糙屋。但中國北方的天氣可不像熱帶那樣友好。凜冽的寒風總是將簡陋的木頭門吹開。後來夜晚時鐘潛便在門邊睡,用後背抵住搖擺的門以及門邊的風口。
鍾潛在鎮上的客棧找到一份小工的工作。天沒有亮就要出門,夜深才回來。白日裡春遲就躲在糙屋裡潛心研究帶回來的貝殼。偶爾在傍晚,她會獨自下山去,到鎮上的集市走一圈。集市的熱鬧讓她有些恐懼,但這種人間煙火的氣息對她來說始終是有誘惑的。它如此親切,充滿了童年的溫熙。她不想離開這裡,儘管她也無法融入這裡。
日子因為平靜而變得快起來。不知不覺,他們又像一家人了。
一日,春遲在傍晚時下山,將宵行一個人留在小屋裡。離開的時候聽到身後北風呼嘯著將木門吹開的聲音,春遲不覺一陣心酸。她心裡知道自己一直都在怠慢這個孩子,但這似乎是沒有辦法的事。
她走在集市的時候一直想,或許他們應該搬到鎮上來住。她可以不親近人間氣息,但宵行總是需要的。對於宵行,她總是非常矛盾:有時希望他活潑健康,有時又只是希望他留在自己身邊便好。
回來的時候下起了大雪。這是她遇上的第一場雪——當然,失去記憶之前她曾見過,所以才會既陌生又熟悉。雪非常大,很快就封住了路。她的眼睛又看不見,雪天走山路就更艱難了。
快到家的時候,她聽到了不遠處傳來幾聲狼嚎,她仔細分辨,叫聲正是來自茅糙小屋的方向。她的心一下被揪了起來。她知道狼孩是怎麼一回事。在那些零零碎碎宛如噩夢般的貝殼記憶里,狼孩曾是其中最慘烈的故事之一。宵行一定凶多吉少,也許他已經被狼叼走了……
門果然開著。她走進去,在床上鋪滿的干糙中尋找宵行。沒有。她找不到他。心涼了下來,他一定是被狼叼走了。她慢慢地在糙堆里坐下,手中握著的野果忽然變得很輕。她的心一下變得很空,什麼事情都不重要了,就連尋找記憶的事也在頃刻間變得很淡。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腳步聲。她等那人推門走進來,就輕輕地說:
「鍾潛,宵行不見了。」
鍾潛正一邊咳嗽一邊拂落身上的雪,一聽到這話咳嗽仿佛也被噎住了:
「他哪裡去了?」
「床上的糙是亂的……我想狼來過了。」春遲無力地說,她的頭腦一片混亂。她不想在鍾潛面前落淚,所以慢慢轉過身去。
「狼?」鍾潛聲音顫抖起來。他走到床邊,看了看那些被扒亂的干糙。
「我出去找。」他提上門口的那把斧頭,備好了火把,跨出門去。
春遲走到門邊,坐下來等。她不時伸出手去,看看雪是否還在下。她被內心的恐慌折磨著,變得疲憊不堪。但她不敢睡過去。她知道一旦睡著就會看見淙淙——她在夢裡等著她,她不會放過她。
想起淙淙臨死之前的那一幕——她緊緊抓住春遲的手腕,說「既然你留下它,就要好好照顧它」——春遲不禁苦澀地笑起來。
鍾潛抱著宵行回來的時候已近中午。春遲遠遠聽到孩子的哭聲,她倏地站起來,跑著迎過去。鍾潛把孩子交到她手裡。嬰孩一頭扎進她的懷裡,枕著她的手臂,很快就安靜下來。見到春遲,宵行便覺得很安心,不一會兒,他就又睡著了。春遲聽到嬰孩在睡夢中咂嘴巴的聲音,她覺得再也沒有比這聲音更美妙的了。又過了一會兒,他尿了,但仍睡得酣,濕漉漉的被褥顯然是礙著他了,粘糊糊地貼在身上,令他不能翻身。她雙手沾滿他的尿液,暖烘烘的氣息順著她的手臂向上傳,這個冬天也就這麼過完了。
春遲沒有察覺到鍾潛從她身邊一瘸一拐地走到屋裡去。
過了很久,她才抱著宵行走進來,輕輕叫他:「鍾潛。」
她聽到撕扯布條的聲音,就問:
「你在做什麼?」
「我的腿被狼咬傷了。」鍾潛平靜地說,但話音微顫。他一定很疼。
她將宵行放在床上,走過來。蹲下身去。她試圖觸摸他的傷口,卻又怕將他弄疼,她的手在空中懸了一會兒,又放下了。
「傷得很嚴重嗎?」
鍾潛不說話,只是咬著牙將布條一圈圈纏裹在腿上。
那天晚上,他們忽然變得很親近。一起吃晚飯的時候,鍾潛講起與狼搏鬥的情形,令人心驚肉跳。春遲一邊抱著宵行,給他餵粥,一邊專注地聽鍾潛講。她還不時關心地問幾句:「你打死了頭狼,後來呢?」又對他表示稱讚:「放火燒狼窩的辦法可真不錯。」
鍾潛得到了鼓勵,越講興致越高,就這樣滔滔不絕地一直講到深夜。他一年裡講的話可能也沒有這一日多,那條流血的腿竟然也不痛了。
那天夜裡,春遲從夢中驚醒。她又夢見駱駝決絕地棄她而去。她陷在大海里,看著他的船一點點消失在遠方。她痛苦地醒過來,將宵行攬在懷裡。她聽到門口傳來輕輕翻身的聲音,還有因為疼痛而發出的呻吟。鍾潛咳嗽了幾聲,慢慢坐起身來。隨後,她又聽到他在纏裹布條。這些細微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夜裡聽起來格外溫馨。她想像他腿上的傷口、他忍著疼痛包紮的表情,心就一點點熱起來。
「鍾潛。」她在黑暗裡喚他。
「嗯?」他聽到她叫自己,先是一驚,但很快發出回應。
「你過來睡吧,那裡很冷。」她為自己的話感到驚訝,但又似乎非得這樣做不可。她的話使他們之間的空氣迅速凝固起來,驟然變得很嚴肅。她坐起身來,等著他。
他愣在那裡,很久都回不過神來。她的邀請,他原以為窮盡這一生都換不來的。
他想走過去,但腿上一陣劇痛,他摔倒在地上。他怕讓她等,就朝她爬過去。她聽到他蹭著地上的干糙一點點靠近自己。她伸出雙臂將他扶起來。他坐在了床上,呼吸很重。
「腿還在流血嗎?」她把手放在他的腿上,立刻感到一片溫濕——她嚇了一跳,她不知道他流血流得這樣嚴重。
「這條腿可能廢了……」鍾潛啞著嗓子說。
春遲的手緩緩地在他的傷口上移動。她將身子移向他。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他覺得自己被逼到一個陡峭的懸崖邊上。他很想馬上站起來,從她的身邊走開。可是她的氣息圍繞著他,就像一片有毒的花叢,香味令他沉醉。
春遲將上身慢慢向前傾,終於靠在他的身上。他開始劇烈地發抖。她伸出手,攬住他的腰。北風忽然撞開了門,嘩啦啦地吹響了地上的糙。他們的頭髮和衣服都被吹起來。他顫聲說:
「我去把門關上……」
她一把拉住了他。她無法控制解釋這一切。她可能只是覺得疲倦了,在先前的夢裡,她又被駱駝拋棄了一次,這夢境總是糾纏她,也許只有到她找到記憶的那一天才會結束。太過強烈的愛恨終於使她覺得累了。尤其是在宵行被狼叼走的時候,她偽裝的堅強一下就被擊碎了,眼前的男子幫她找回了孩子,這也是他最勇敢無畏的時刻。她很想抱住他,她覺得這將會是最恰當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