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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從牧師那裡離開不久,宵行便染了風寒。春遲沒有帶他去看醫生(因為先前有過嬰孩夭折的經歷,她認定嬰孩的生命十分脆弱,生死自有定數,醫生也是救不了的),任憑病情惡化。鍾潛一直在暗處跟著他們,知道宵行生病,他便提議將宵行送回牧師那裡去。畢竟牧師可以為他請最好的醫生,又有嬤嬤照顧,不用這樣在外面風餐露宿。可是春遲堅決不同意。她抱著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態度那樣專橫,仿佛他不是一個生命,只是她的玩偶。
鍾潛終於被她激怒了:「你恨淙淙,也不可以報復在孩子的身上!你答應過她的,要照顧好她的孩子。」
「你也答應過我,要照顧好我的孩子。」
「是……我盡力了。」
「可是人的力量是多麼微小,怎麼能夠與天比呢?」
春遲抱著孩子,輕輕攥了一下他冰冷的小手。
鍾潛無話可說,可是心中焦急萬分,生怕春遲會因為對淙淙的恨斷送了孩子的性命。
宵行的病越來越嚴重,不肯吃東西,懨懨地垂著腦袋,身體開始發抖。這些徵兆都那麼熟悉,春遲知道,他活不久了。她忽然想給他一段快樂而輕鬆的記憶,這樣他就不會死得太痛苦。
這是她唯一可以送給他的東西。對這個與她有著孽緣的孩子,她還什麼都沒有給過。
春遲從收集的貝殼裡,揀出一顆格外小巧的珊瑚色金唇穀米螺。這顆幼小的螺里藏著一段溫馨的童年記憶:夏天的夜晚,在稻田和山谷之間,蛙聲響徹,天空總是很亮,仿佛每晚都是月圓之夜。孩子們在河塘邊玩耍。後來下起一陣急雨,他們就折了荷葉,甩去露水,倒扣在頭頂上。躲進密匝匝的蘆葦叢里。但沒有人真的害怕雨。後來,他們脫去鞋子,又開始在雨中追逐嬉鬧。
他是其中的一個。月光下,他奔跑著,回身看到許多張蓮花般皎潔的小臉,夾著小雨的涼風蹭在皮膚上,一陣倦意來襲,他真想就這樣跑著睡過去。生命在這一刻被高高托起,仿佛是一件最值得珍藏的寶貝。
在密閉的房間裡,隔絕了所有的光。春遲為孩子剪去指甲,用溫水將他的手指洗乾淨,此刻它們格外僵冷。她將它們攥在手心裡,暖了好一會兒,才放在貝殼上。她帶著他,輕輕划過貝殼。他起先不懂,手指張開,指甲碰在貝殼上,發出嗤嗤的聲音。但春遲有足夠的耐心,她一遍又一遍帶領他,翻越貝殼。她溫暖而柔軟的手指覆在他的上面,當她的手指與貝殼擦出火光的時候,宵行的手指便也沾上了那些比露水更細膩的音符。忽然被這樣輕渺迷人的東西擊了一下,他愣住了。這一下仿佛將他困住了,也將他的病鎖住了。美妙的記憶是一隻線團,牽引著他,帶他走入五光十色的城池。
鍾潛不明白春遲究竟要做什麼。在宵行病危的時候,她還要拉著他鑽進貝殼裡。難道是要將宵行變成另一個她,變成一個對世界沒有訴求的人嗎?他試圖阻止,春遲發瘋一樣地對著他吼叫,命令他退出去。
那段記憶帶著宵行走了三日。春遲牽著他的手走出來時,已經是一個新的早晨。春遲撥開堵在窗前的糙堆,將窗戶打開。原來外面下過一場大雨,雨水還沒有退盡,留在樹枝上,
滴滴答答落下來。宵行一動不動地躺在襁褓里,春遲撫摸著嬰孩半合的眼皮,猜想他應當是很滿足的。可是在他挺拔的小鼻子(這與駱駝相像)底下已經找不到幾縷呼吸。
春遲不忍看著宵行在自己面前死去。她放開他,轉身離去。
她沿著海岸線走了很遠,回想著淙淙臨死之前將孩子託付給她的情形。一切都是那麼壯烈,卻又順理成章。她總是覺得,自己是看到過宵行的模樣的,他出生的時候火光灼目,他的面目以及他與她之間的因緣,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隱秘在她內心深處的想法便是:這孩子不應當離她而去。
她繞一條較遠的路,一直走到黃昏才回到家。她踏進門檻的時候,鍾潛忽然衝過來,抓住她的手說:「他好了。他竟然好了,這真是個奇蹟!」
春遲點點頭,神情平淡,看不出一絲喜悅。她甚至沒有進門去看宵行一眼,就轉身走出門去。不知道為什麼,當宵行真的活下來,應證了內心隱秘的猜想時,春遲忽然又覺得沉重起來。
好久沒有夢見駱駝了。不知道他現在可好。他會感覺到嗎?他的小兒子剛渡過了一場劫難,轉危為安——他的子女那麼多,他大概是不會有感應的吧。那麼,對她呢,他會有感應嗎?他知道她從未放棄過嗎?她赤腳走在自己用碎貝殼鋪成的道路上,始終相信染血的荊棘有一天可以變成紅毯,一直通到他的面前。然而他有那麼多妻妾,又怎麼會常常惦念起她呢?然而,對淙淙,他會有感應嗎?他會知道她已經死去了嗎?若有一天他知道,會不會很難過呢。
這些問題猶如cháo汐般反反覆覆,一旦想起,就一浪一浪地湧上來,阻止它們的唯一辦法就是,不再為任何事牽動感情。種玉記下闕春遲帶著宵行,在島上的生活十分艱難。但她怎麼也不肯接受鍾潛的幫助。瀲灩島又是這樣小,到處充斥著有關駱駝和淙淙的回憶。這些迫使春遲離開這裡,重新尋找一個可以居住並將這孩子撫養長大的地方。
最終她決定將孩子帶回中國。有關過去在中國的回憶她已經失去,但從貝殼中得來的記憶里充滿了葬身大海的中國人的記憶。於是,中國成了一個遙遠的夢。她很想回去看看。興許在那裡,養活這個孩子還容易一些。
她想到了淙淙。淙淙的母親是中國人,但淙淙從未到過中國。她和淙淙曾經相約一起回中國。坐著巨型海船,沿著搖曳的海岸線一路向上,在冬天的時候抵達北風凜冽的海港。那裡也許正下著鵝毛大雪,大家都停止勞作,封門閉戶,準備年貨,迎候新年和財神。在熱帶,她們不可能看到如此溫馨的情景。那時她們都不明白,為什麼中國人要離開他們的家園,千里迢迢到荒蠻的南洋來。當然春遲也不解自己為什麼要從中國到南洋來。
那時她們都還是姑娘,像果實一般站在樹梢上眺望。海洋不過是塊明媚的藍色花田,沒有什麼是真正遙不可及的。她們覺得生命那麼漫長,由無數黑暗的長夜組成,猶如一條幽仄的迴廊,沒有盡頭。可是姑娘們錯了。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輪太陽,每個白晝的光比起前日都要黯淡一些。淙淙的太陽燒得太烈,所以光熱很早就耗盡了。
如今,不過是幾年的光景,兩個姑娘已經都做了母親。經歷了愛情和分離,結局果真慘烈:兩隻那麼熾烈的火球靠近,非死即傷。傷者埋葬了死者,也埋葬了她們月圓花好的年華。
終於坐上回中國去的海船。這艘船,正是淙淙當年棲身賣唱的方舟。不是巧合,春遲早已決定要坐這艘船回中國去,為此她在瀲灩島的碼頭邊上住了一個多月。船上的歌jì們曾與淙淙共事,有幾個和她的交情很不錯。淙淙受洗的時候,她們也都去觀禮;後來目睹了她的死,她們都很難過。就是那次,春遲與她們認識了。春遲決定回中國後,就住到瀲灩島的碼頭上等她們來。她需要兩個回中國的艙位,要知道,這可是最奢侈的畫舫船,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坐的。歌jì們都很重情義,她們讓春遲和孩子混在她們當中,起居都和她們在一起。就這樣,春遲登上了這艘印度洋海面上最昂貴的船。
她們指給春遲看當年淙淙睡過的床鋪。對於讓淙淙的兒子再睡一下這張床,大家當然都沒什麼異議。旅途中的六十多個夜晚,春遲和宵行就睡在那張曾屬於淙淙的床上。自降生以來,這是宵行靠他的母親最近的時候。那麼近,雖然後來又被許多人睡過,但是淙淙的氣息那麼濃郁,無法覆蓋。宵行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他夢見輕飄飄的美婦,將他連根拔起,從春遲的身邊帶走。他醒過來,將頭深深埋在春遲的懷裡哭泣。
這哭泣也許是因為害怕與春遲分離,也許是因為自己對姻親的棄絕。然而這似乎是必然的。他與母親,太早便分離,斷了根緣,再也無法親近。
但宵行只有兩個月大,呀呀的言語,自是無法被春遲領會。春遲只道他是因為在夢裡遇見了母親才會哭得這樣傷心。她忽然覺得,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實在太慢待宵行了。所以再睡在這張床上,與淙淙面對的時候才會感到一陣陣不安。
坐在回中國的船上,時間仿佛被腳下的海水困住了。兩年多來發生的事,點點滴滴,被浪花攢聚到一起,成為大海中央一塊堅硬的暗礁。看不見,但冷不丁撞上,水花四濺。夜船上的盛宴從未消停,沐浴在焰火和歌舞中的人們,他們如此快活,忘乎所以,神情坦蕩一如嬰孩。難道他們都是沒有記憶的嗎?又或者,記憶太輕薄了,就像他們身上穿著的熱帶麻衫一樣,不會令他們感到一點負荷?沒有人會注意到,角落裡的盲女正點燃一炷檀香,慢慢卸下負在身上的一片片記憶……
算起來,真正與淙淙一起度過的時光只有幾個月。可是春遲為何總有錯覺,過去的兩年都是與她攜手走過的?
淙淙的確做到了將自己深深地嵌進春遲的生命里。那麼,春遲不免想到,她是否也做到將自己深深嵌入駱駝的生命里呢?春遲一直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駱駝與淙淙之間的事。她向好的方面想,那只是淙淙的一場報復,大概只有短短几日,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感情。但這樣的假設並不能令她多幾分安心。生動如淙淙,很難不令人心動。
一炷香滅了,灰燼散落在春遲的手上。她又捻起另一根。
她努力想像淙淙與駱駝在一起的情形。她那麼熟悉他們,卻仍是不能想像二人相處的場面。他們會談起她嗎,在什麼的情形下他們談起了她呢?付之一笑,還是眉頭緊鎖……她仿佛看到他們坐在跳躍的燭火前幽幽地說著她。談罷,就慢慢靠近,卸去衣衫,開始交歡。這是無法遮掩的一幕,無數次跳出來,用以撩撥她荒廢已久的欲望。她倚靠在船桅上,戰慄不止。
她什麼都沒有了,他們為什麼還是不罷休,非要挖空她乾枯的身體,將最後一點欲望也攫出來。她轉過身去,從身後的甲板上摸到睡著的男嬰,將他一把抱在懷裡。他醒過來,舒緩地打了一個呵欠。這罪孽的種竟然樂不可支,將小手搭在春遲的臉上,一下下拍打,口中還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不會缺乏與她玩耍的熱情。春遲猛然將手中燒得火紅的半炷香戳在宵行袒露的胸脯上。用力過猛,香被折斷,香灰徐徐飄散。囂張的小傢伙終於停下來,他呆呆地怔在那裡,好一會兒,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