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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鍾潛輕輕抓住淙淙的手,搖了搖她的身體,問:
「淙淙,你同意我們這樣做嗎?你希望我們這樣做嗎?」
淙淙面含微笑,閉著眼睛,不作回答。她的呼吸很重,肚子一起一伏非常明顯——在離去之前終是有不舍,人人都看得出她對人間的眷顧。她舒緩的表情表明,她也想要留下這個孩子。
「醫生,請動手吧。不然就來不及了。」春遲堅決地說。
醫生錯愕地看著眾人,希望從他們中間得到一些意見。但是沒有人回應。
「醫生,動手吧!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試一試。」鍾潛說。
所有的人似乎都默許了,但仍沒有人回應。雖然淙淙就要死了,但要剖開她的肚子、提前結束她的生命,仍是令人覺得殘忍。
「我從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我也許……我也許做不好。」醫生說。
「我們都可以幫你,再不開始,恐怕來不及了。」鍾潛說。
醫生顫巍巍地將刀子貼近淙淙的皮膚。玉一樣剔透的肌膚,光滑而充滿彈性,甚至看不出有一道妊娠紋。在隆起的小山坡上,圓圓的肚臍猶如一隻沸騰的火山口,低聲召喚掩藏在深處的小火焰。
醫生又猶豫了片刻,對淙淙說:
「會很疼……請忍著。」
淙淙仍舊含笑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眾人都屏住呼吸。但不忍再看,將頭別了過去。只有春遲仍坐在床邊,雙手按在淙淙的肚子上,感知著胎兒的呼吸。
再見。當醫生將刀子按入她溫軟的身體時,每個人都在心裡說。
彌留中的女人哀叫了一聲,鮮血憤怒地湧出來,濺在春遲的臉上。麻木的眼仁也濺上了滾燙的血,火辣辣的。醫生雖已做好準備,但忽然看到鮮血濺出這樣高,還是嚇了一跳,握著刀柄的手劇烈顫抖,怎麼也無法繼續下去。
所有的人都手足無措,只看到女人的肚子,像一口盛滿鮮血的瓮,搖搖晃晃地擎在那裡,令人無比敬畏。
「不要停下來。孩子就在裡面了。」春遲說。她那隻沾滿鮮血的手,已經探到血瓮的深處。
醫生連連搖頭,手已經縮了回去,而刀子留在女人的皮膚上。春遲知道他已經不能再繼續下去,不再勉強。她一隻手摸索著,找到了那把刀,握住;另一隻手一寸一寸地移動,尋找胎兒的心跳。
她按住刀背,用力壓下去。眼淚不斷地從眼睛裡湧出來。
淙淙發出細小的呻吟,不似先前那樣痛苦。
春遲分開血肉,便觸摸到孩子柔軟的脊背。它像一隻快活的小魚,在溫暖的羊水裡游弋,絲毫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就在那個孩子被抱出淙淙的身體時,淙淙忽然用力抓住春遲的手腕。如此劇烈的動作令眾人嚇了一跳,只有春遲並沒有吃驚,仿佛早有預料。只聽淙淙一字一句格外清晰地對她說:
「既然你留下它,就要好好照顧它。」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海嘯到來的前夕,他有強烈的預感。他在夢裡聽到cháo汐起伏的聲音,惶惶地醒過來。他推開家門,循著小路走上山坡。
他看到紅鸛離開了低洼湖區的鳥巢,蝙蝠從岩洞裡飛出來。成群的野兔和猴子也都向山上跑去。這麼多年來,他從未看到過這樣的景象。他記得祖父曾說起過幼年遇到的海嘯,似乎與眼前的場景相似。他知道海嘯要來了。
他要告訴人們,海嘯來了。於是他奔下山去。跑到山腳他又茫然起來。他並不知道自己要告訴誰。他是個孤兒,也沒什麼朋友,只是幫當地的土著人打一些短工,輾轉各處,連固定的住所也沒有。然而他始終覺得不能自己逃命。他跑到土著人的部落里,告訴他們,海嘯要來了,勸他們逃走。可是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他不過是個無家可歸的華裔流浪漢,或者是想趁亂偷東西也說不定。他們驅逐他,將他趕出部落。他不死心地站在村口對著他們大喊,讓他們去海邊看看,海浪比平時都要急促和洶湧。但沒有任何人響應他。他失落地向回走,驚異地發現有兩隻狗從部落里悄悄溜出來,跟在他的身後。
他路過西班牙人駐紮的營地。他猶豫是否應當告訴這些西洋鬼子海嘯來了。他的家人是被他們殺死的。他們來到這裡之後,就沒有停止過對華人的屠殺。他圍著營地轉了幾圈,最後還是跑過去和站崗的士兵說,海嘯來了。士兵用輕蔑的目光看著他,他們認為這個華裔種族殘餘下來的可憐人大概是瘋了,也或者太孤單,才跑到營地來作亂。一個西班牙人拿起火槍,朝著他的右腿打去。他拖著傷腿慢慢離開,身後留下一條血徑。
他順著動物留下的紛亂腳印向山上走,走不動了開始爬。身後的兩隻狗一邊舔舐血跡,一邊跟著他往上走。他越來越慢,狗終於棄下他飛奔而去。
大水猶如猛獸般撲上來的時候,他緊緊地抱住一棵桫欏樹。等到水勢漸小,他知道自己終於脫險,聽著山下隱約傳來的哭喊聲,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他被從剖開的母體中拿出,分離。盲女百感交集,一時間竟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他。牧師連忙接過他,用有力的雙臂將他舉起來。
他睜開眼睛,看到熾亮的火光,身體變得越來越溫暖。然而在他身後,母親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變冷。一來一去,冷暖的交遞,愛恨的傳承,只在頃刻之間。
在嬰孩被取出的瞬間,春遲面前騰起一團耀眼的光。強盛的光線刺破了她那雙已經封閉和結痂的眼睛,抵達她的深處,使她再度感到了亮。
這孩子很神奇。春遲感到,因為他的降臨,使她蒙受到了光,身體中注入了一種力量。
在他出生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情感來面對這個孩子。恨也是理應的,任何情緒都不為過。可是等待的過程是這樣漫長、靜謐,宛如一場滌洗。何況是她親手探入她的身體,將孩子取出的。手上的血不知道是誰的,像是自己的一樣,融入身體。割斷臍帶的時候,她也跟著抽搐了一下。很奇怪,也許因為整個過程她都在其中,使她有一種錯覺,仿佛這孩子是由自己分娩出來的。
嬰孩的誕生,熱烈而勇敢地啼哭;將死的人光照回返,迴蕩著輕渺的嘆息。牧師雙臂緊緊抱住紅彤彤的孩子,喉嚨里發出哽咽聲。這一刻,世界是如此熱鬧。從未有一個時間像此刻這樣,生命如此珍貴。
春遲跪在床邊,握住淙淙的手。她已經離去,溫熱尚余。身體不僵,反而有莫名的花香溢出。就像回到了那個混沌的午後,在馥郁芬芳的曼陀羅花叢中,她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又或者,是在船屋的那次,她為她洗澡,輕輕替她綁起辮子。不要言語,有言語就有猜忌,她們是不需要說話的,只是這樣靜靜地彼此倚靠著。
先死的人是有福的。縱然有罪,也會消散,只領受懷念,他們多麼有福。春遲雖然不肯原諒,卻也無法淡忘。淙淙的確實現了她的願望,成為一片一輩子籠罩在春遲上空的雲霞。
至於那個孩子,在眾人的手裡傳接,得到祝福。而春遲始終沒有走過去抱他,因為無法承受這強盛的光。
她幾乎要窒息,不得不鬆開淙淙的手,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她就聽見成群螢火蟲驚慌飛起來的聲音。她決定喚他做「宵行」,如此果決,不與任何人商量。
「宵行」是七月里泱泱成群的螢火蟲,是夏天晴朗的夜晚騰空升起的一團焰火。宵行來的那日像一個節氣。春遲覺得黑暗裡的泅渡已經到了盡頭,她像一隻動物,水淋淋地爬上岸來。
牧師非常不願意讓春遲帶走宵行。他不認為一個盲女可以將嬰兒照顧好。何況,她和淙淙畢竟是有些嫌怨的。萬一心存芥蒂,定然會令孩子受苦。
可是令他無奈的是,這孩子只與春遲親近。在他大哭的時候,只要春遲抱過他來,他便立刻不哭了。睡覺的時候也要春遲哄,才肯安心睡過去,醒來若是看不到春遲,又要縱聲大哭。這孩子既不貪吃,也不貪睡,仿佛只有一個心愿,便是被春遲抱著、哄著。
春遲待他,也未見得多好,有時遇到這小孩吐了或者尿了,她就失去了耐心,大聲呵斥他。他從不會被嚇哭,只是愣愣地看著她,非常安靜。因為眼睛看不見,春遲餵他吃飯也並不順利,有時他一晃腦袋,米湯就灌進他的鼻孔里,嗆得他連連咳嗽。即便如此,他也不哭不鬧,小嘴張開,乖乖地等著。
看到這樣的場景,牧師只能連連嘆氣。也許這就是孽緣,毫無辦法。這個孩子也許生來便是還債的,經由春遲的手生下來,仿佛身上打上了春遲的印記,永遠也無法擺脫她。牧師憂愁地想,這嬰兒也許一輩子都會受役於春遲,聽從她,跟隨她。
牧師想到這些就不寒而慄。但他永遠也搞不清楚這個嬰孩為何對春遲如此眷顧。他不能體會,只有旁觀。他無法拒絕春遲帶走孩子。
春遲和鍾潛將我從教堂裡帶走,那時我來到人世還不夠一百日。我辭別了和藹的牧師、喋喋不休的簡修女以及有著拱形房頂的教堂。哦,我幾乎忘記了,我就是在這座教會的拱圓形房頂下面出生的。我出生後,牧師用聖水為我洗身,但我不可能是上帝的信徒,因為聖水來得太晚了,也不夠熱。第一個溫暖我的,是春遲,於是我做了她的信徒。
春遲帶我到大海邊。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就被迷住了。更令我歡喜的是海邊泊著的那些大船。它們比所有動物都要輕柔,含情脈脈地望著我。可是我們沒有上船,春遲只是給我看看,就走了。在後來的許多年裡,我再也沒有見過船和大海。二十歲那年我第一次出遠門,坐船穿越海洋。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春遲抱著我站在海邊的一幕。
我依偎在春遲的懷裡,看著那些漂亮的畫舫船。船上起了炊煙,很香,我的肚子有些餓。但在春遲的懷裡,我總是很安心,一點也不害怕。海風迎面吹過來,我咧開嘴笑了。幼時的我比現在要開朗許多。我想那些在瀲灩島的碼頭勞作的漁民們一定見過我燦爛的笑容。
在宵行出生的那一刻,盲女春遲看到了光,內心充滿感動,甚至不再恨了。她覺得,這個孩子正是向著她走來的,註定屬於她。
是否帶走這個男孩,春遲也曾有過猶豫。面對這個男孩的時候,仇怨就在面前展開,歷歷在目,無法躲閃。當他一日日長大,模樣會否越來越像駱駝?還是與淙淙相仿?
可是無法抗拒的,是這孩子對她的熱情。他拒絕了牧師溫暖的懷抱,義無反顧地向著她張開雙臂,他看起來那麼需要她——難道他不知道她是個落魄的盲女嗎?每每他將小臉在她的手臂上蹭的時候,她內心堅硬立刻就瓦解了。
自從女兒得天花死去之後,春遲便將自己緊緊鎖了起來。宵行這團搖曳的火焰,靠近她,將她暗淡的視野點亮,她無法不動容。她內心又充滿了疑惑,總覺得宵行不過是上天對她的一次試探。引誘她將感情交付,等她一步步深陷其中時,迎接她的便是又一次跌落。所以她不斷提醒自己,不可對宵行有絲毫的感情。她對待宵行,輕慢如同糙芥,時刻準備承受他隨時夭折的結局。可是這孩子,猶如一顆包藏著隱秘使命的種子,牢牢地將根扎在春遲這裡。而他那旺盛的生命力更令人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