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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她伏在帶香味的信紙上睡著了,宛若黃粱一夢,她將她的一生都看盡了。醒來時,她手中握著那張單薄的信紙,悲傷地哭出聲來。這是她唯一的憑藉,它至少證明這世界上還有人願意一生照顧她。

    同一時間,牧師也從夢中醒來。在夢裡,他那猶如蒲葵樹般高大挺拔的兒子翩翩向他走來。不過幾年不見,牧師幾乎不識得他了。他是這樣高貴,眉梢還帶著逼人的英氣,走路時衣褶摩挲,發出刷刷的聲音,整齊肅穆,好似一個王子。牧師百感交集,一時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在心底,他輕輕地喚著他——艾倫。

    牧師顫抖地將淙淙的手交到艾倫的手中。光焰在這對璧人的頭頂綻放,歡笑與讚美聲不絕於耳。此刻,他站在哪裡?他站在他們的婚禮上,這個他曾預言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他也的確在微笑,和眾人一樣。可是這場儀式為何這樣漫長?他們起誓,交換戒指,親吻,每一個細節仿佛都上演了無數遍,他們忘情地長吻著,像兩棵交生交纏的樹。牧師孤單地坐在硬邦邦的木頭座椅上,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坐立不安,他被徹底遺忘了。

    他覺得自己就要變成一根燒焦的木頭,身體裡最後一點水分就要流失走了,而他們還在吻。哦,他們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毒蛇,正在用猩紅色的芯子盟誓。他終於忍不住叫出聲來:為什麼沒有人給他一杯水!

    他的聲音很快被他們狂熱的親吻吸乾,不留一點痕跡。他大聲地呼喊,掙扎求救,直到從夢中驚醒,才逃離這場可怕的婚禮。

    轉眼便到了淙淙受洗的日子。

    對於牧師來說,這是一段非常難捱的時光。自從做過那個有關婚禮的夢之後,他變得有些害怕艾倫到來。他期盼艾倫忽然改變主意,掉轉航線,去了別的地方。

    他痛恨自己的脆弱,一個焦渴的夢,竟然就使他如此畏懼。艾倫就是他的明天,世代流傳,他視若珍寶的情感,將在艾倫身上得到延續。愛之交替猶如花香彌合,自然融會,沒有痕跡——可是為何他還會有這麼深的忌妒?

    事情就是這樣荒誕:他內心深處有一種恐懼,那便是有人要將她從他的身邊永遠帶走。為了留住她,他不惜將兒子押上,讓他娶她。

    然而他們將棄他而去,可憐的牧師被留在小島上,孤單單地度過餘生——難道這不是他想要的嗎?當妻子死去,他決定留在小島上時,難道不是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儘管他知道這也許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他還是不甘心地伸出手,試圖緊緊抓住什麼。

    他為她施浸水禮。那是一次體面而莊重的儀式。淙淙寫了許多張請帖,邀請了一些船上和難民營的姐妹來觀禮。她們當中有些人從未進過教堂,可是坐在那裡,她們完全被這種肅穆的氣氛包圍,仿佛自己也成了盛大歌劇表演中的一員,於是情不自禁地感動起來,將最由衷的祝福送給親愛的小姐妹。

    還有一份特殊的請柬,淙淙專門請人捎給住在海邊船屋裡的人。她的神色凝重,一看便知,這個人對她來說不同尋常。

    來人是個盲女,凹陷的眼窩裡沒有一絲濕潤的東西。何止眼睛,她整個人都沒有一絲水分,乾癟得好像一株斬斷了根須的樹木。她被人攙扶著,向女孩慢慢走過來。隨行的人是個英俊的青年,比起盲女來,他顯得整潔而健康。他也是認識女孩的,先於盲女,他已經開口對女孩說話:

    「原來你來了這裡。我們一直都在尋找你。」

    他的語氣親昵,他們三人一定認識已久,都是好友。莫非眼前這個男子就是女孩一直掛記的?牧師猜測著,然而似乎又不是,因為女孩一點也沒有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看得出,淙淙非常在意這個盲女,她可能是她的好姐妹。盲女雖然落魄,卻帶著幾分矜傲,不似那些在船上賣唱的歌女。

    「請先觀禮,其他的稍候再說吧。」那個男子還要說什麼,女孩冷冷地制止了他。他們於是坐下觀禮。

    女孩穿白色洗禮服,猶如天鵝般美。她仿佛忽然長大了許多,在儀式之前,顯得孤決而高貴。

    牧師躲開她的光輝,閉上了眼睛,靜等儀式開始。如今,他不再有多一分的雜念,只希望全神貫注地為她主持這場典禮,陪她一起經歷這場重生。他最後能給她的便是這場典禮。此後不久,艾倫便會抵達,他是如沐春風的王子,將帶給她甜蜜又新奇的生活。

    洗禮台是突出的半月形的露台,約有三層樓高。淙淙站在洗禮池中,牧師念誦洗禮經文,只有咫尺相隔的女孩能聽出他的聲音在顫抖。目光的匯聚,也許曾擦出幾簇溫暖的火芒,也只有他們自己知曉。待到他念完,牧師和助禮人一起,扶著女孩,讓她向後倒三次,全身浸在水中。

    待再站起來時,女孩閉著眼睛,濕漉漉的頭髮緊貼著緋紅的臉龐,她看起來那樣小,猶如初生的嬰孩。

    這朵他揀來的小野花,終於蓄滿聖水,開出炫目的花朵。

    他對她說:

    「現在的你,是一個全新的你了。」

    女孩緩緩睜開眼睛。水滴從睫毛和眼角流淌下來。她俯看了一眼教堂里觀禮的人,又看著牧師,狡黠一笑。

    然後她縱身一躍,從洗禮台跳了下去。

    當她如一隻鳥兒般飛起來的時候,牧師本能地伸出雙手去抓。他似乎碰到了她的腳——冰涼的、布滿傷口的腳從他的視線里一晃就不見了——他雙手只撲住一捧聖水。水花蒙在臉上,是腥的。他俯身看下去時,女孩已經落地。白裙變得殷紅,襯在她的身後,猶如孔雀開出了一扇屏。

    眾人一片譁然,所有的人一起湧向那隻墜地的孔雀。沒有人告訴盲女發生了什麼事,她只是聽到頓然的墜地聲,像悶雷滾過雲頭——等到血的腥氣散開的時候,她才明白過來。

    牧師愣了很久,才從受洗台上再望下去,而此時攢動的人頭已經將女孩遮蔽得嚴嚴實實。

    他將身體沉進洗禮池中,蜷縮起來,讓聖水覆蓋雙耳,阻擋一切聲音。然後他慢慢哭出來。種玉記上闕一盞盞油燈點起來,將這間拱形高頂的房間照得通亮。醫生掀開她寬大的衣服,摸著隆起的肚子,檢查她的身體。

    已懷孕七個月有餘。醫生說。眾人大驚。但這女子畢竟是船上的歌女,先前就有類似的事發生,歌女不慎懷孕就會悄悄離開,躲起來生下孩子。怪不得這許多個月都沒有見到過她。與她同在船上的姐妹想。

    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她卻沒有立刻死去。這會兒她尚有神志,羞恥地按住衣服,小聲哀叫著。

    「她已經沒有救了,而這個孩子也活不成了……」醫生坦率地說。

    這個垂死的女人張開手指,輕輕拍著肚子,得意地笑了。

    「請把春遲叫過來。」瀕死的女人說,她側過身來,臉和手臂都被身下的血染紅了。

    「淙淙,我在這裡。」春遲走上前去,摸到床邊,坐了下來。她撫摸著淙淙的頭髮,仿佛看到了它們燦金的顏色。她大聲說:

    「你特意請我來,就是要讓我看著你死去,是這樣嗎?為什麼你這麼兇殘?」

    「你感到痛了嗎?如果是這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我只是希望我還有能力讓你痛。」淙淙說。

    「很痛。」春遲哽咽著說。

    「還有可以令你更痛的,我要想想是否要說。」淙淙得意地一笑。

    「不,沒有什麼會比你的死去更令我痛的了。」春遲搖著頭,摸著淙淙的臉,為她揩去血跡。

    「你說的這個話,可真迷人。」淙淙說。流血太多,她幾乎就要暈過去了。

    「是真的。」春遲說。

    「不。我不信,一定還有更痛的。」淙淙搖頭。拭去血跡的臉龐留下淡紅色的印記,像一塊沒有暈開的胭脂。在船上的時候,她很想要一盒胭脂,但因為要攢錢為春遲建造船屋,即便貨郎算了便宜,她仍沒有捨得買。現在她終於有了。不算太遲。上天把欠她的都還給她了。

    鮮紅的胭脂,純正的血色。死神可以帶走她,卻無法帶走她的美。最後一刻,她仍可驚人魂魄。

    「聽我說,春遲。我要告訴你最後一個秘密。我腹中的孩子,是駱駝——你的情人的。對不起,我只是想報復你,使你痛,因為我而感到痛。」

    春遲的手從她的臉頰上移開,懸在空中。那隻手像迷茫的小鳥,盤旋了一陣,終於在淙淙的肚子上落下。盲女的手指靈敏異常,甚至可以感覺到在柔軟的皮肉下面那隻小小生命有力的心跳。大顆眼淚終於從她的眼窩裡滾落下來。淙淙說得不錯,果然還有可以令她更痛的。春遲感到一陣屈辱,淙淙這樣殘忍地掌控她於股掌。

    「他沒有你說得那麼好,但的確也算條漢子。」淙淙非常輕佻地說。

    春遲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那一剎那她惡毒地想,為什麼淙淙還不斷氣?在生命的盡頭,她顯現出驚人的力量,仿佛永無窮竭。她早該斷氣了,在說出這個秘密之前她就應該死去。

    「我請你來,是想得到你的原諒。將死的人總是要懺悔一番,在這樣的時候,沒有什麼罪不可以原諒——是不是,親愛的牧師?」淙淙轉向站在床邊的牧師,說。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春遲恨恨地說。

    淙淙又露出微笑。

    春遲獨自在悲慟和怨恨中呆了一會兒,仍是忍不住問:「駱駝還好嗎?」

    「是。」淙淙點點頭。也許是在一念之間動了惻隱之心,淙淙不想再讓春遲承受另一個巨大的打擊。也許這是一種更嚴酷的報復:春遲仍將繼續尋找記憶,盼望著在找到的一日回到駱駝的身邊——她必將耗盡一生去做一件徒勞的事。

    得到淙淙的肯定回答,春遲心中還是非常欣慰,仿佛心中的積怨也散去了許多。

    仇恨就像一隻跑在後面的野獸,淙淙是狡黠的小鹿,她輕盈地一跳,便越過生死的河流,抵達了對岸。這註定是一份隔岸相望的仇怨。在以後漫長的歲月里,將有足夠的時間留給她們對峙。而此刻,只是應當好好地將她送走。

    春遲那隻手,還搭在淙淙的肚皮上;她輕輕敲了幾下,聽到裡面發出鮮活的回應。她的整個身體都跟著顫抖起來。

    「醫生,她是不是當真沒有救了?」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後,春遲忽然轉頭對著圍在床邊的人們說:「她腹中的孩子還好好地活著,我們應該留住它的生命。」

    牧師淚流滿面,問:

    「怎麼留?」

    站在春遲旁邊的鐘潛俯下身子,小聲問春遲:「你確定嗎,它是完好的?」

    「是,我確定。也許我們可以剖開淙淙的肚子,取出孩子……」春遲拭去眼淚,終於說。

    房間裡一片寂然,只有淌血的聲音。

    「剖開身體?她立時就會死去。」醫生低聲說。

    「——你這是在報復她嗎?」牧師痛苦地搖著頭問。

    「不,我想幫她保住這個孩子,日後她在天有靈,也會感激我的。」春遲非常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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