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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總之,我想你不妨試著參與進來,那時你就會發現,這裡是一個溫暖的大家庭。」牧師說。

    女孩用略帶疑惑的眼神看著他,笑嘻嘻的。她似乎並不信任他,卻也不討厭他。

    當少女帶著她的花粉氣味消失在教堂門口時,牧師內心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給她留下好的印象。他努力回味她那無法參透的眼神,似乎從中體會出幾分輕蔑。

    他因此而沮喪。

    牧師很快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他會在禮拜的時候穿自己最喜歡的衣裳,將鬍鬚仔仔細細剃乾淨,馬頭靴上也絕不會留半點塵埃。為了做好這些,他周日總要很早起床。做這些工作時,他的心情很愉快,有時還哼唱幾句——他奇怪那多年來從未想起的曲子,怎麼忽然又回來了。

    三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場瘧疾中死去,那時他覺得,此後的生活不會再有什麼波瀾了。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裡。他給遠在英國的兒子寫信說,雖然這是一塊傷心地,但他擔心,若是離開此地便再也找不到她的墳墓了。每次寫完信,他再讀一遍,都會覺得有些太沉重了,他懷疑兒子已經無法理解他這顆樣蒼老的心了。

    隨著變老,他無可救藥地開始健忘。但他還能夠牢固地記著她,常去她的墓前探望,有時他還會將僅有的一點眼淚灑在她那裡。這幾滴珍貴的眼淚至少可以證明,他沒有完全凍僵,內里尚有涌動的東西。

    而女孩的出現,令他的情感變得劇烈。他聽到自己內心的一條條甦醒過來的溪流潺潺匯聚。他開始不敢去妻子的墓前拜祭,他怕妻子摸到他那顆變活潑了的心。但他必須承認,懷揣一個秘密、內心充滿盼望的感覺的確不壞。

    幾日後,牧師從海邊經過,看到遠處有艘大船正泊過來,他識得這是中國的「寶船艦隊」,船體被漆成艷金色,雕梁墜彩,繁複無比。

    他才驀地又想起她那日說的話:「我住在船上。」

    他忽然愣住了,仿佛被釘在那裡不能動彈。

    大船在岸邊停下。船艙里走出幾個穿黛青色錦緞袍子的男子,他們應當是中國來的使臣。接著,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從船艙里追出來,個個裙帶繾綣,腰肢細如炊煙。男人們被她們前前後後簇擁在中間,與她們依依惜別。然後,男人們下船去了。女人們在船上又逗留了一會兒,有個年長的女人站在中間,對她們吩咐了幾句,然後女人們排成一隊,走上岸來。

    牧師看著,他知道她們中的多數是從中國廣東等流動jì院召募來的歌jì,專門侍奉船員和外國使者,一直「住在船上」。在海嘯之前,她們的生意曾一度到達鼎盛,那時歌jì們住在不知比現在奢華多少倍的大船上,船上的使臣絡繹不絕,他們見過世面又出手闊綽,jì女們喜歡圍在他們身邊聽他們說那些離奇的航海故事,每一天都過得有滋有味,成為永遠難忘的美好記憶。

    女人們前前後後從他的身邊經過,猶如一張眩目的蜘蛛網,向他罩過來。他被某種熟悉的香味擒住,感到一陣屈辱。他側過身,低下頭,生怕看到那少女在她們之中。一陣陣刺耳的笑聲從那群女人中傳來,他蹙眉忍耐著,一直到這支香艷的隊伍走遠。

    牧師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回教堂,心亂如麻。他不停想著那女孩,他原先幾乎以為她是上帝派下來協助他的天使,然而她竟然是一個歌jì,生活在飄搖無根的船上,就像一片浮萍那樣,整日周旋於男人之間,歌舞昇平,忘卻尊嚴,不知疲倦。他厭惡地閉上眼睛,徒勞地試圖把她的形象從眼前趕走。

    她欺騙了他的感情,他這樣認為。可他很快又理智地想,她其實什麼也沒有告訴過她,除卻那句「我住在船上」。她並未撒謊,也不曾想要謀求他什麼。只怪她的樣子太純美無辜,蒙蔽了他那雙敏銳的眼睛。

    她又來了,仍坐在最後一排,面含微笑,飽滿猶如一顆熟透多汁的桃子。牧師看著,可是他開始厭惡她的微笑,因為它是廉價的,是不與內心相連的。他又看見她賣力地唱詩,在分吃聖餐時十指間夾滿了餅乾,內心在隱隱作痛。

    應有一隻手,溫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夠耐心,充滿諒解和寬容,將她從泥沼中拉出來。

    他於是又走向她:

    「等禮拜結束後,你有時間嗎?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她點點頭,看著他,淡藍色的眼珠像子彈般穿透他的身體——砰,一瞬間他似乎又被俘虜,處在了劣勢——他早該清楚她的殺傷力。

    他們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欏樹下,樹陰是一綹一綹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陣陣熱風搖曳成一把喑啞的豎琴。她的香味又彌散開來,這一次他分辨出來那是曼陀羅花的香氣,忽遠忽近,令人暈眩。他知道歌jì們多用這種香味迷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顛倒,甘願俯首做她的奴隸。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溫和地看著她。

    「淙淙。」她掏出一顆檳榔,塞進嘴裡,嚼起來。

    「我不認識中國字,但這個發音很好聽。」

    「是流水的聲音,要比海浪輕柔一些。」她的嘴唇已經變得鮮紅。

    「是的,像流水。」他又輕輕念了一遍,「淙淙。」

    他想了想又問:「看起來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媽媽是中國人,爸爸是荷蘭人。」她回答很簡短,令人無法分辨她來自哪裡。

    「哦,是嗎?我也是荷蘭人。」他總算找到一個可以拉近他們距離的契機。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咀嚼著檳榔,眼睛也不抬一下。

    「那麼你父母現在在荷蘭?」

    「不,他們都死了。這挺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許會聊得很投機。」

    「哦?」

    「嗯,他也是個牧師。」

    「啊!原來是這樣。」他輕嘆道,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喜悅。他想,難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這女孩很親切,仿佛走進教堂就是來找他的一樣。原來她的死去的父親也是牧師,神指引著她找到這裡來了。他仿佛從神的手中接過了這隻迷途的小羊,他因這溫情脈脈的一幕而感動不已。

    「你是做什麼的?」他猶豫了一下,終於問。

    「我在船上唱歌。」她說。檳榔核在她的唇齒間繞來繞去。

    他的心沉了一下。這真是他最不想聽到的回答,不過令他欣慰的是,她沒有說謊。

    「你還那么小……」他不無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點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綠翹她們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歲。老鴇說,她還收養過九歲的女孩。」少女說。她與牧師講的是英文,又摻雜著當地土著民的口音,不倫不類。

    「你一定吃了許多苦。」

    「不,老鴇最喜歡的就是我了,我是她親手教出來的。」

    「她都教你什麼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牧師點點頭,不想聽她再說下去。他努力讓自己平息,用最慈愛的聲音說:

    「你不應再這樣下去。你慢慢長大了,需要有尊嚴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輩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嗎?」

    他的關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檳榔核:

    「我倒不覺得船上生活有什麼不好。我們可以認識許多有趣的人,他們拿我們當寶貝,送我們各種見都沒見過的稀罕禮物……每一天我們都在旅行,多麼快活。」

    「可是你沒有自己的方向。一個人,必須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並為之傾注心血……來,告訴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麼?」

    「我盼望那個大鬍子的中國使臣快些來看我,他每次來,總是不忘送我幾個紅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經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兒來。而且,他只送給我,別的姑娘都沒有。晚上他會悄悄到我房間裡來,將石榴塞在我懷裡……」

    牧師不語,這女孩像是荒野里的糙芥,在罅隙里生存,早已習慣了惡劣的環境。她最大的心愿不過是幾隻石榴、一場歡愉,再沒有別的什麼了。牧師很是心疼,女孩說這話時臉上迷醉的表情還是讓他有些惱火。

    「好了,不要再說了。瞧瞧你這墮落的日子,幾隻石榴就能讓你滿足嗎?你在虛度時光,你在浪費和踐踏……」

    「難道非得像你一樣生活才叫有意義嗎?我不知道怎麼樣算是不浪費、不踐踏;我只知道,與其如你一樣,將一生奉獻給一個從未見過、從未摸過的神,倒不如將它奉獻給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紅艷艷的小嘴唇翹得很高,與他對視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挑釁。

    「你父親若是還活在世上,他看到你這樣一定會很失望的。」

    「可我早已對整個世界都失望了。」女孩忽然變得溫柔而脆弱,口吻中帶著對世界的棄絕,緩緩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淙淙剛走,就下雨了。牧師一個人繼續坐在桫欏樹下。雨水澆透了壞情緒,他心中一片泥濘。與她談話的目的,難道不是想告訴她,她可以留下來,從今以後由他來照顧她的嗎?可是他什麼也沒有來得及說。

    被女孩咀嚼過的檳榔核像只暗紅色的繭,在雨水中滾來滾去。他抬起一隻腳,湊過去,靠在那顆躁動不安的檳榔核邊——她為什麼要將自己包得這樣嚴實?

    在那之後,淙淙很久都沒有再出現。海嘯漸漸遠了,傷痛慢慢變淺,來教堂的人越來越少。牧師曾開解他們說,對於那些痛苦的記憶,唯一的辦法只有遺忘。看起來,他們康復得不壞,已經成功地完成了遺忘,所以,他們也忘記了來教堂。

    在講經的時候,牧師的語速非常緩慢,並且開始走神。但沒有人覺察,堅持來做禮拜的大都是一些行動遲緩的老婦人,這種慢到幾乎停滯的儀式讓她們內心真正得到了平安。

    教堂最後一排的那個位置上灑滿豐盛的陽光,牧師站在講台上,看向那個燦爛的角落時總是很容易產生幻覺。他知道她很輕很輕,像羽毛、塵埃或者唇語,悄無聲息地到來,坐在那兒,和煦的陽光搭在她的身上,她就睡著了。牧師講著講著,恍惚覺得女孩就在那裡睡著。上午時分的陽光很好,教堂中人又很少,他似乎聽見了她輕微的鼾聲。

    他面對的只是一座蕭索的教堂,以及荒涼的暮年。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紅裳因為生得太美,沒有被荷蘭人殺死。他們殺死了她的父母、姐姐和弟弟,燒了他們的房子。

    她站在河邊目睹全家人的死。荷蘭人用繩子將父親、母親、姐姐和弟弟的頭髮綁在一起。繩子一圈圈在他們頭頂纏上,中間隱約露著姐姐的一截紅頭繩,和她一樣的紅頭繩。還有好多人,他們也被這樣分成一組一組。荷蘭人架著他們,像發she炮彈一般丟進水裡。她看見全家人的頭頂在水上竄了一下,迅速地沉下去,此間仿佛還伴著弟弟的一聲尖叫。她直直地望著那片水,想等那根紅頭繩再冒出來。但是沒有。她哭起來,悄悄摘下自己頭上的紅頭繩,扔進了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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