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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是你害死了她嗎?」
春遲顫聲問。
「她生了天花,沒有救了。」
鍾潛扶住春遲,哽咽著說。
天花。那些從貝殼中吸納的記憶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災難和疾病,天花是很常見的。此刻,她摩挲著孩子紅腫的臉頰,一段段有關天花的記憶便從隱秘的深處浮了出來。她一步步陷入病痛的漩渦,承受著天花的折磨。
春遲緊緊地抱著孩子,捧起她那張爛掉的小臉,親吻她的額角、她的臉頰。
膿汁從那些水痘里擠出來,濺在春遲的臉上、唇邊。春遲愣住了:這咸腥的液體,是孩子的眼淚嗎?她陪著她一起哭,然而她的氣息卻分明已經不在了。
她終於沒有熬到新的一個早晨到來。
她至死還沒有一個名字。
不是因為沒有人愛她,是她的媽媽愛她太多了,將所有的愛、所有大自然的美物都贈與她。她撩開人間的帷幕,就看到一個慘澹的盲女,雙手鞠捧著所擁有的一切,孤單單地站在那兒等她。她降生在這個女人貧瘠的懷抱里。女人那因為辜負而扭曲的愛,宛如千年古樹上蔓生的藤枝,無數條,將她纏得嚴嚴實實。是苦難離間了她們的感情,令她無法接納她的母親。她們背向而行,只須過個幾日光景,便在人海中走散了。不知等了多久才聚集起來的一點因緣,就這樣被打散了。
她最親愛的小女兒,用那麼多的愛招引她,都沒能使她停下腳步。這個狠心的傢伙,多麼像她的父親!
孩子死去後的三日裡,春遲抱著她一刻也不肯鬆手;直至終於疲憊地睡去,那死嬰還緊緊地箍在她的懷裡。
鍾潛害怕死去的嬰孩會將天花傳給春遲,趁她睡熟,悄悄從她的懷裡抱走了孩子。他將孩子埋在離船屋不遠的山坡上。因為孩子沒有名字,他不知道該怎麼立碑。在回來的路上,他想,它將成為一座無名的荒墳,心中不禁悲涼。他走到船屋門口,腳步慢下來。他想到前面的路,心中生出隱隱的恐懼。
如鍾潛料想到的那樣,春遲對他充滿了怨恨。她似乎忘記了天花的事,只是記得是鍾潛將她的女兒抱走,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之前春遲對他產生的微薄依賴也從此結束了。她不再需要他,她不再需要任何人。
孩子死後,春遲沒有再與鍾潛說過一句話。他隨著她的孩子一起化作了空氣和塵埃。但鍾潛始終沒有離開,春遲不讓他靠近,他就生活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
他一直這樣做著,年復一年,他的努力使他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鍾潛的身上有一種不凡的氣質,沒有人知道,是堅執令他如此出眾。
將軍與駱駝決戰的時候,淙淙悄悄離開了駱駝的營地。對於即將發生的事,她似乎已經有了預感。
她飛快地穿過茂密的叢林,向著森林深處跑去。她知道那裡有一棵巨大的榕樹——纖長的枝條垂下來,無限伸展,直至又扎入泥土裡,變成一段根須。幾十米的空間裡,榕樹垂下的樹幹一道道矗立在那裡,圍成一圈,宛若一間圓形的房子。她曾在這裡看到綺艷的孔雀,孔雀被駱駝派來的人捉走後,這裡就空置下來。
她再度造訪這唯一可以得到安寧的地方。
淙淙在森林深處靜靜等待著,內心掠過一絲得意:在不遠的地方,兩個了不起的男人正在進行一場決鬥。沒有人知道,這場戰爭是因她而起的。在隱匿的內心深處她甚至懷有幾分對殺戮的渴望。因為她,這個島嶼將血流成河,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是獻於她的祭品,以此來證明她無上的高貴。
她的人生終於抵達了高xdxcháo,臻於完美。
即便此刻死去,也再無遺憾了。
此後,很快地,淙淙感到了一場迅即的衰弱發生在她的身上。那是一件無法遏制的事。因為她太知道自己的美了,她已將自己的美發揮到極致。洋洋灑灑,用那麼多人的血去歌頌。太美的風景,太香的花朵,太璀璨的珍珠,都是危險的,它們必將驚動周遭,令人不安,最終上天只得將它們從人間收回去。
她在附近的水塘洗澡時,發現自己正一點點變醜。她撫摸自己的身體,發現它非常陌生,仿佛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
戰爭很漫長,人人都在受著煎熬。榕樹洞穴里的淙淙也許是最幸運的,她遠離廝殺,非常安全。然而另一種痛苦折磨著她,她的心中有一個懷疑,這個懷疑實在太可怕了,令她不敢想下去。然而一個又一個徵兆步步緊逼,她無法不去面對。她的臉上生出和春遲相似的紅疹,小腹腫脹,因為沒有食慾,采來的野果一直放著,直到全部腐爛掉。
一個月後,周期性的流血沒有來找她。她的懷疑終於得到證實。命運再一次戲弄了她,她竟然也要成為一個母親了。
戰爭在不久後結束。龍目島上血流成河。駱駝的府邸已經被夷為平地。淙淙在附近找到幾個孩子的屍體,她認識他們,他們是駱駝的子女。看著那些細瘦的手腳交疊在血泊里,她異常難受,小腹收縮,開始嘔吐。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罪孽有多麼深重。
聽生活在周圍的百姓說,駱駝和他的幾個妻妾作為俘虜,被將軍擒拿。百姓們神情漠然,生死無常,誰又會關心他們的首領是誰?
只有她在關心。她終於玩火上身,今生今世都與他連在了一起,無法割斷。
沒有人知道淙淙後來去了哪裡。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姑娘,就像天邊的一抹殘陽,悄悄地消失了。有人說在關押駱駝的囚牢里看到過她,那是在駱駝被處以極刑的前夕。
她為他做了一頓飯。這是第一次她為男人做飯。她想為他釀酒,但已經等不及了,只得用身上的綢緞衣服向農戶換了一壺酒。她又泡了些花瓣在裡面,稍稍緩和了酒的辛辣。
都準備好了。她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提著酒和小菜前往關著駱駝的囚牢。沒有人認出她。她繞著那座嚴嚴實實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沒有辦法。刑期就是明天,她只能做最後的嘗試。她敲開牢門,與看守搭訕。很快,他們談成了一筆交易:她應允下來,看守就將酒菜帶給裡面關押的犯人。
那個昔日英武非凡的首領,此刻病懨懨地躺在鐵欄旁邊,他撫摸著腦後黏膩的褶痕,生命一如這松垮的皮膚充滿了腐朽的氣息。天上有許多孩子和女人等著他,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巴巴地看著(可惜他無法看到)——他盼望著快些上路。
駱駝昏昏沉沉地睡著,聽見外面的糙垛發出的聲音,慢慢醒了過來。男人急促的呼吸,交雜著女人細微的呻吟,像層層迭起的海浪濺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睜開眼睛,愣了一會兒,奮力地挪動身子,將臉貼在鐵欄杆上,仔細辨聽。
外面,女人仿佛竭力抑制自己發出聲音,斷斷續續的叫聲中充滿了憂慮。而裡面的困獸正在渾身發抖,他的雙腿開始發軟,仿佛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終於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女人微細的聲音,猶如密匝匝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渴。他張大嘴,希望能夠接到一點水。他頂起身體,抓住女人一簇一簇的聲音,將自己推了進去。這聲音柔軟而溫暖,將他輕輕地含住。他扶著欄杆搖擺起來,滾落下來的汗珠滑進他的嘴裡,並沒有緩解他的口渴。
他久久不能平息,直到外面恢復安靜,糙不再響,女人不再呻吟。看守踉踉蹌蹌地走進來,一隻手還忙著系上衣的紐扣。
守衛輕蔑地多看了他兩眼,然後打開牢門,將酒菜放到他腳邊。牢門又合上了。
駱駝非常疲乏,他捧起酒罈,仰頭喝下一大口。牙齒咬在一朵曼陀花苞上,熟悉的氣味將他粘稠的血液沖開了。他平躺在地上,攤開四肢,閉上眼睛,口中細細咀嚼著花瓣。
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睛裡滾落下來。紙鳶記上闕瀲灩島的教堂有許多年的歷史了。這是一座石筍林立的哥德式建築,每一個纖細的「石筍」又被覆蓋上那麼多優美的線條和絢麗的吊頂,華麗繁瑣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只可惜它已經太舊了,在電閃雷鳴的惡劣天氣里,那些石筍仿佛隨時有可能被折斷,從半空中砸下來,猶如嗜血的寶劍。
教堂也許應該感謝這一場海嘯,海嘯過後,人們又恢復了來教堂的習慣,這使教堂變得不再冷清。牧師說:
「你們要學會遺忘,死者已經安息。」
在某個周末做禮拜的時間,一個明艷動人的少女猶如蝴蝶般飛進了教堂。她坐在最後一排,是唯一一個臉上找不到絲毫痛苦的人。她總穿一件綠色連衣裙,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頸被曬成棕色,看起來很健康。
領聖餐時,每個信徒都會分到一塊象徵著耶穌破碎身體的餅乾,而那女孩每次總是要拿三四塊,一塊塊夾在手指之間,不等牧師開始說祝禱詞,就已將它們吃光。看得出,她很餓。不過每次唱詩的時候,她都會很賣力,嗓音像冬天的雪那樣清洌明亮,前排的人有時會忍不住回頭來看她。面對人們紛紛投過來的目光,她似乎很開心。
牧師很喜歡她,於是靠近她,詢問她是不是教徒,她搖了搖頭。
「可是你唱詩的聲音比誰都大呢。」
女孩莞爾一笑,跑出了教堂。
牧師悵然地望著女孩遠去的背影——她每次都像一陣風一樣,無法抓住。
牧師常常看到那個女孩,她並不是每周都來,每次都是不期而至,令他猝不及防,來不及掩飾見到她那一刻的喜悅。
她的腳步很輕,仿佛沒有穿鞋子,小風一般從教堂的後門飄了進來。她總是坐在教堂的最後一排,膚色雪白,像躲在她那舊糙色裙子中的一朵馬蹄蓮。他嗅到了她身上沾著的露水的氣息。他在講經的時候,多次忍不住抬起頭看看她。她很頑皮,悄悄從一個座位移到另外一個座位上去,仿佛有意讓他尋找。他用目光再次捕捉到她時,心中生起一股柔情。在這個被災難撕裂的春天,她猶如喚回生機的精靈,走進他的視線。
而每次當他走近她的時候,她總是像狡黠的小昆蟲,忽然振翅飛開了。花粉從她毛茸茸的小腳上掉落下來,在空氣中擴散。
他打了一個迷惘的噴嚏。
在一次禮拜結束後,他終於鼓足勇氣喊住了她。她看著他,他以為自己做好了與她講話的準備,可是看著她純潔的眼神,他還是立時語塞。然而這一次,他怎麼也不想放她走掉,於是他十分費力地讓自己開口:
「我想——你也許可以加入我們的唱詩班,到台上放聲歌唱,如果你願意的話。」
女孩的眼睛看向別處,似乎有點兒心不在焉。
「你就住在附近嗎?」牧師慌忙又開口說,極力想留她久一點。
「我住在船上。」她終於開口說。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說話,聲音要比唱詩時柔美許多。
他點點頭,事實上他已經聽不清她的回答。她的聲音像雨後森林裡升起的煙靄,彌散開來,引他進入一片萬籟俱寂的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