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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後來他就了無牽掛,皇帝征派人員出海時,他也報了名,從此生活在海上。直到遇上淙淙,他才又看到了希望。淙淙離開後,他將依戀移到了春遲的身上。他已經明白自己有多麼脆弱,總是需要有個人讓他依靠著,他滿心惦念著,就會覺得很快樂。
現在,連春遲都要離開他了,他又將變成無根的浮萍。他一遍又一遍祈禱上天。
駱駝留下了淙淙,這是他此生因為女人犯下的唯一錯誤。也許是將近晚年,他的頭腦已經昏聵。這是唯一的解釋,否則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因為一個女人得罪將軍。將軍與他的友誼三十年有餘,遠遠超過了這個女孩的年齡。
將軍沒有立刻與駱駝反目,他暫且忍下了這口氣。暗地裡,他卻更加勤密地練兵。此時駱駝正陷於纏綿的情愛中,他那件掛在牆上的盔甲已經變冷。
不久之後,將軍起兵造反,自立為王。他率領軍隊攻下了駱駝的城池,將駱駝所有妃嬪和奴僕納為己有,駱駝也成為任人凌辱的階下囚,一生英名都被斷送。直至那一刻,駱駝方知因為淙淙結下的嫌怨有多麼深重。將軍將駱駝的軍營翻了過來,也沒有找到那位令他痴狂的美人,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可駱駝和淙淙畢竟曾有過歡愛。
他們第一次親熱,淙淙咬破了駱駝的嘴唇。可是卻分明有一種快感,宛如彗星拖下的長長尾巴輕輕掃過她的身體。此刻她占有了春遲的男人。這個男人令春遲瘋狂,令春遲離開了她。她喜歡看男人沉溺的嘴臉,忽然又覺得他無比醜惡。於是,狠狠咬下去……
駱駝給了她一個耳光。她目光凜然,沒有半分歉疚。是的,她非得這樣做。她看見他碾碎著自己,也碾碎著春遲。他像一顆攜帶災難的彗星,撕開了夜幕。
漾滿情慾的血液是甜的,像蜂蜜一樣。他有一種直覺,她是上天饋贈的禮物,會帶給他無窮的驚喜。一刻也等不得,他直抵她的深處。
這即便不是駱駝一生中唯一的愛情,那麼至少也是他的最後一份愛情。
每個清晨醒來,駱駝睜開眼睛,感到自己很虛弱。他看著身邊睡著的她。早晨的她,仿佛剛從院子裡走回來,臉上蒙著薄薄的露水,像一朵半開半閉的睡蓮。他在她白亮的花瓣上尋找自己昨夜的吻痕——她是這樣年輕,年輕得令他感到憂傷。他擁有過許多寶貝,從海上劫獲的,派人去尋來的,卻從未有一件寶貝像眼前這個女子一樣令他痴狂。他擁著她睡,噩夢連連,生怕她被人盜走。然而醒來時她還在,他摸著她柔軟的手心,覺得非常幸福。
他用布裹住她,仿佛要將她放回蠶蛹里。能夠擁有她,他滿足卻又絕望。
她轉個身,醒過來。一抖身,散落一地新鮮的露水。他摸摸她的小臉,恍惚起來,喃喃問道:
「你究竟是哪裡來的呢?」
「嗯?」
「有時候,我覺得你是我的敵人派來的,安插在我的左右,伺機刺殺我。」
淙淙揉揉眼睛,坐起來,回身對他莞爾一笑:
「我是。」
「那我要把你鎖起來。」他非常傷心地說。
次日做愛時,她掙扎得很厲害,用尖利的指甲滑劃破了他的胸,讓他血流不止。他一想起那時她惡毒的眼神就不寒而慄。他坐立難安,怒不可遏,真的找了一條鎖鏈來,將她的雙腳和雙手鎖住。她毫不在意,用輕蔑的目光看著他,惡狠狠地說:
「總有一天我會殺掉你,然後逃走的。」
但駱駝只是一味地縱容著她。
在龍目島的歲月,淙淙告別了她苦苦掙扎的少女時代,長成一個成熟嫵媚的女子。她終於以她的方式報復了春遲。忽然沒有了愛,也不再恨,身體從沉重的使命上解脫下來,輕得好像隨時能夠飛起來。
昏昏欲睡的下午,駱駝不在。淙淙小心翼翼地逃出去,戴著鐐銬,出門散步。
駱駝的府邸如此之大,走了很久也走不到盡頭。據說,這裡原本還住著他的三個兄弟,但他們在海上出了事,再也沒有回來。駱駝照顧著他們的妻妾和子女,讓他們和自己的妻妾子女住在一起。所以這裡顯得格外熱鬧。她看到有一些小孩在做遊戲,追逐和歡叫。他們是一些栗子色皮膚的小傢伙,瘦而結實,跑起來飛快。而他們的母親抑或還有祖母悠閒地坐在房前的吊床上,愉快地聊著天。她們雖然大都很年輕,但早早做了母親之後,身心都變得慵懶。淙淙看到她們眉頭舒展,沒有愁也沒有怨。孩子們在她們周圍奔跑、玩鬧,有時候也會故意跑過去招惹她們。但母親們很少去理會他們,放任他們自由自在地玩耍。
淙淙從他們的身邊走過的時候,那些孩子就將她圍住,不讓她再向前走。他們不乾淨,也不文雅,可是看起來卻生動得令人無法拒絕。淙淙素來不喜歡孩子,可是這時看著他們卻忽然覺得很快樂。他們都很喜歡她,自發地排成一排,拍著小手給她唱歌。發音古怪的民間歌謠令人想笑,小孩們搖頭晃腦的姿態更是有趣至極。淙淙回身去看那些母親,她們知道她是駱駝新納的侍妾,衝著她友好地笑了笑。
這裡是一片和睦,但淙淙卻不屬於這裡。若是早一些,早在認識春遲之前,早在童年顛沛流離的日子開始之前來到這裡,也許會有不同。她也許會從此安頓下來,投入這種簡單卻充滿熱情的生活。
現在,她已千瘡百孔,內心永遠無法得到安寧。她不配有這樣美好的生活。她想著,將那些孩子分開,從他們中間突圍出來,不顧他們的召喚,又獨自上路了。
她要到森林的深處去看鳥兒。島上各種各樣的鳥兒實在太多了,常常飛進她的夢裡來。這樣的感覺很親切,只在淙淙很小的時候有過一段。夢猶如森林一般茂密,傍晚時鳥聲鼎沸。站在樹林中央,它們便一隻只棲落下來,一點也不怕人。她好像與鳥兒有一種特殊的緣分。
龍目島上,孔雀很多。它們驕傲卻又害羞,平素走得泰然雍容,有時還悠閒地慢慢展開它的屏風,回身去數一根根發光的羽毛。可是一旦看見人影,它們就踮起腳掌,攜著華美的翅膀飛跑起來,跑了一段後,那螢光藍色的尾羽慢慢斜升起來,就這樣,它們飛過了很高的樹。淙淙仰起臉龐,一直看著它們:背上和脖子上的羽毛是青銅色的,像鱗片一樣;紫羅蘭色的橢圓形冠子在烘熱的風裡抖動,輕緩而撩人。
她喜歡孔雀的疏冷和優雅,似乎總是被柔軟的東西打動。男人對於她而言,永遠是暴力和野蠻的象徵,無法令她感到美。
孔雀飛過頭頂時,她內心熱流涌動,充滿了感動。孔雀令她想起了少年時在天邊看到的風箏,潔白的風箏——她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生靈,甚至天真地把它們當做天使。
她總是輕信自己的直覺,於是一再犯錯。
就像她從海邊看到春遲時一樣。淙淙眼光敏銳,一眼看到在這個躺在海灘上的女人隱秘的身體深處潛藏的欲望與力量。
時間已經走到了六月。算起來,春遲也應當臨盆了。那顆令她堅強、勇敢的種子終於開出了花朵。她一定沉浸在幸福中。她是否會帶著孩子來找駱駝?
那將是多麼荒唐的一幕,當春遲在這裡看到她,看到她躺在他的床榻上,占據著他的心,她會怎麼樣呢?這是個幾乎不可能成真的假設,淙淙了解春遲,知道她在找回那枚貝殼之前,是決不會來找駱駝的。痴心的傻姑娘,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應許竟要用盡一生。她永遠都蒙在鼓裡,遙遠地敬畏著這個男人,卻始終與他隔膜,不知道他此刻正躺在誰的懷裡。
報復是快意的,然而報復之後也必有失落。淙淙走進森林幽深的角落,很想找到一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和禽鳥生活在一起,再沒有任何欲望。
駱駝派人到處尋找淙淙,終於在茂密的棕櫚林里發現了她。將她又帶到駱駝面前。
駱駝用憂傷的眼神看著她:
「你要逃到哪裡去?再去找另外一個男人,給他釀酒?」他內心溫暖,說出的話卻極為冷酷。
淙淙有氣無力地說:
「其實我只是到這裡來看看孔雀。」
「你喜歡孔雀嗎?我可以派人將孔雀抓回去給你。」駱駝看著她無助的樣子,一下就心軟了,對她百依百順。
那年六月,淙淙擁有了許多隻孔雀。它們被養在花園裡,生活在眾目睽睽之下。
花園只有矮糙,沒有一棵高大的樹木,於是孔雀們再也無法飛越樹頂,優雅地打開它們的翅羽。淙淙在池塘邊看到自己的倒影,以一隻孔雀的姿態站在那裡,身後的羽毛開始凋零。
春遲活了下來。死去的是她的孩子。
鍾潛的祈禱似乎應驗了。
那個命運多舛的女嬰,在伴著春遲做了十個月的噩夢後終於降生。她生下來的時候就格外孱弱。鍾潛從接生婆手中抱過孩子,托住她低垂的小頭。這女嬰不哭也不鬧,張著一雙惶惶的眼睛,很不舒坦地在襁褓里挪動。他喜歡她的眼睛。在鄉下,有這樣的說法,盲人生的孩子眼睛格外明亮。所以她的眼睛裡有春遲的眼睛。
春遲給孩子取了許多名字,但都覺得不夠好。仿佛任何一個名字,對於這個孩子來說都太小了。春遲每天依著心情叫她不同的名字:小溪,花兒,星辰……她將所有美好的名字都給她。如果可以,春遲多麼想將全世界都捧給這孩子。她身世可憐,出生時周圍一片寂寥,沒有人迎候在那兒。
春遲沒有奶水,鍾潛好不容易說服了當地一個坐月子的女人,借她的奶水餵孩子。春遲如此愛這個孩子,她幾乎無法忍受片刻與孩子的分離。每次孩子被抱走餵奶的時候,她都依依不捨,在心中怨怪自己連孩子都無法餵飽。
兩天後孩子便染上了天花。
孩子的臉上結滿了一片片鮮紅的痘疹,破了的流出膿水,接了痂,在上面又結出新的。孩子出生已經半月,未見長大,卻仿佛縮小了許多。春遲看不到,只是知道孩子著了涼,鍾潛已經采來中藥,熬了給她喝上,據說很快就會好。
然而孩子的情況越來越糟。身上的麻痘一碰就破,膿水冒涌,浸濕了被褥。那個給孩子餵奶的婦人看到孩子生了天花,就再也不肯給她餵奶。鍾潛再帶著孩子去求她時,發現大門緊閉——他們已經搬走。
人人都如躲避瘟疫般躲避這個孩子。醫生尋不到,辱母也尋不到。傍晚他帶著孩子回家,春遲等在門口,怨怪鍾潛帶孩子去餵奶竟然去了那麼久。
鍾潛也顧不得與她解釋,連忙煮了米湯餵孩子。可是她吃了幾口就吐出來。也許是渾身的水痘都在發癢,她將小身子在被褥上蹭來蹭去,看起來非常痛苦。凌晨的時候,她開始劇烈地抽搐,身體蜷縮成一團。春遲並不知道有多麼嚴重,她以為孩子睡一覺就會好。她總是以為這孩子一定像她一樣,有著旺盛的生命力,決不會這樣輕易地死去。她這樣堅信,直到孩子在她的懷裡一點點變硬,一點點變冷。當她的雙手再次拂過孩子的肌膚,它們如脆薄的紙一般,發出嗖嗖的聲音。春遲這才害怕起來,搖了搖孩子,手指掠過她的鼻息。她像一截木樁般橫亘在春遲的懷裡,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