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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他看著她,忽然覺得,她就是他小時候在村頭的廟堂里拜過的那尊觀音像。早年,除了祖母,只有那尊塑像給過他些許母性的慈愛。年少時茫然的他曾匍匐在觀音像的腳下,祈求仙人用點著聖水的手指為他指明方向。後來他離開了鄉下,來到城裡,生活多了幾分色澤,卻再也沒有見過那尊塑像。現在他從春遲的身上看出那朵隱沒在菩薩像里的濕漉漉的蓮花。
她天生富有的母性,溢著拯救的光。他坐在門檻上,一直望著她,直到滿天星光,他的內心重又充滿了盼望。
他慢慢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走過去對她說:
「你解開這些纏在身上的布吧,以後再也不必這樣藏著了。你不用出門,也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你的。」
春遲向後退了一步。
她尚不知道眼前的男子是個閹人,對他十分警惕。
他看著她那副惶惶的樣子,苦笑起來——內心卻又很是滿足,從沒有女人害怕過他。
鍾潛的生活忽然變得很忙碌。尋找淙淙,還要照顧春遲。日子又一天天快了起來,他每天天還沒亮就為春遲把飯做好,然後出海去。撈貝殼,打聽淙淙的下落,直到太陽下山,他帶著貝殼和幾條捕來的紅鯛魚上岸了。他提著魚往回走,下過小雨的地面已經幹了,但空氣還是濕漉漉的,日輝已經散盡,月亮露出小半個臉。赤道上的月亮,弧度與別處是不同的,更加飽滿,所以格外美。他心情愉快,小聲地哼起歌來,是在船上時從歌女那裡學來的小曲兒。他原本以為,再唱起這些歌,一定會想起淙淙,很難過。可是帶著舊日氣息的歌也未能
敵過此刻的好心情,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快就從淙淙離開的悲傷中走了出來。
他借著月光打量自己,他難道不像一個出海打魚、養家餬口的男人嗎,披星戴月地趕路,妻兒正等在家裡……這樣想著,他就又多了幾分力量。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段路,兩旁的植物他一直都記得。他夢見自己就這麼一直走著——走著走著,春遲的孩子出生了;走著走著,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一個多月後的一次出海,他在船上聽到對面的船上有人在唱歌,略帶沙啞的嗓音,一唱三嘆。他倏地站起來,衝出了船艙。他知道那一定是她。隔船相望,只能看到女子的一角黃色衣衫,十分寂寥。胸無城府的淙淙還是顯露了蹤跡。
他日夜盼望著見到她,但是真的見到了卻不知該怎麼做才好。此刻兩船之間距離狹窄,他大步一跨就能跳上對面的船。可是為什麼他卻在猶豫呢?
他這才發現,其實自己已經背叛了淙淙。
她唱完,男人們連連喝彩,免不了說了些輕慢的話。他仔細分辨,在話語之間挑揀出幾絲她的笑聲。她笑的時候總是翹著嘴唇,露出幾分不屑,那是足以迷死男人的。他閉上眼睛,想著,眼淚涌了出來。背叛的淚水,順著臉頰,跌落下去,掉入滾滾大海里。而兩船已經交錯,各自前行,方向相悖,再不會重逢。
而她又唱起來,但歌聲已遠,縹緲無蹤,再也不能將他抓住。他舉起袖子,拭去眼淚,重新鑽入船艙。從木席上坐下來,腳旁邊的木桶里裝滿了貝殼以及兩隻瀕死的魚。他順手拎起一把長刷,撥開魚兒,揀起一枚貝殼擦洗著。
泥沙褪盡,貝殼露出皎潔的白光。磨鏡記下闕(1)在一張潦糙的原著民地圖上,淙淙終於找到了龍目島。它看起來像一顆煮熟的雞心,散發著一股燒焦的氣味。島上有三十八處火山,其中有些一直是活火山。濕潤的空氣以及豐富的熱量,使山上的植被生長得非常旺盛,幾乎一直長到山頂。較矮的山坡上是森林或者莊稼,還有種類繁多的動物,尤其是鳥類和昆蟲。
島上的居民生活富足,甚至近乎奢華。女子們穿金戴銀,從手腕到手肘上掛滿了銀飾,
脖子或耳朵上戴著銀幣,一串十二個。她們衣著艷麗,繁複,但並不整潔,也不精細。那種簡陋的華麗就像島上的太陽光,粗暴喧囂,令人無從閃躲。
但她對於這種漏洞百出的華麗卻非常喜歡。完美並不令她神往,相形之下,破綻反倒更充滿誘惑。
第一次來到龍目島時,她就知道,自己會喜歡這裡。這一次造訪似乎並不唐突。
在起初的日子裡,她極力掩蓋潛藏於內心深處的意圖,只是像一個旅人那樣專心欣賞風景。直到她又在夢裡看到了春遲——春遲的眼睛仿佛沒有盲,在比夜晚更寒冷的夢境裡,那雙明亮的瞳仁像黑洞洞的槍口一樣無情——春遲猛然捏住她的手腕,說:
「淙淙,你來這裡做什麼?」
她對著春遲莞爾一笑。醒過來,她終於知道,自己來這裡做什麼。
兩周後,她已經進入島上的軍營,等待部落首領的接見。
她雖兩手空空,但信心十足。美色便是她的資本,在過去許多年裡她還從未失手過。她漫不經心地出現在營地附近,慵懶的神情好似一頭迷離的小鹿,誰見了都會心旌蕩漾。
金棕色頭髮,肌膚如雪,眼仁好似薄荷般剔透,她是天生的獵物,能使藏裹於深處的欲望發酵,釀出令人迷狂的烈酒。
士兵擒住她,企圖凌辱她。
「把我獻給你們的首領吧,他會給你們的,比你們從我身上得到的要多。」
士兵們面面相覷。這女子說得如此確定,使人不容置疑。他們看著她,她的頭髮在白日的太陽下金光燦燦,曼妙的蛇腰動人心魄。當她啟口說話時嗓音略帶沙啞,仿佛清晨時分森林中繚繞的煙靄,使她變得更加神秘莫測。
春遲和鍾潛又在船屋住了幾個月。除了幾個迷路的僧侶,船屋再沒有人登門造訪。
在習慣了清晨那陣熱鬧的鳥鳴之後,這裡幾乎是最安靜的地方。可是這裡並不祥和,房子是淙淙造的,似乎到處充滿了殺機。
很長時間,院子裡不生任何植物,一片殘敗的景象。後來在鍾潛的悉心照顧下,才活了幾株蘭花。
隨後雨季就來了。敗花化作了泥,高高低低,像久不痊癒的傷口。漫長的雨,淅淅瀝瀝下了半個月才停下來。
接連十多個晴天后,院子裡的泥土才被曬乾。絞著曼陀羅花的泥地,猶如一塊斑駁的碎花地毯。用鐵鏟清理後,仍舊留下一塊塊印痕,宛如血跡。雨天一到,花的氣味就被雨水勾引出來,充滿院落和房間,令人疑心時光倒流、故人重返。春遲總是坐立難安。妊娠反應一天比一天強烈,她討厭所有葷油的食物,只能喝下一點湯水。
自從在太陽底下散步、暈倒過一回後,白天鍾潛就不讓春遲再出門了。但船屋陰cháo,故人猶在,春遲常常透不過氣來。她常伏在窗戶上,探身向外,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氣。有時候鍾潛看見她就這樣趴在窗台上睡著了。陽光從頭頂慢慢移到她隆起的腹部——這正是她等待的,也是唯一令她感到幸福的。
一個盲女,懷著身孕,親人又不在身邊,這對她來說是多麼艱難。鍾潛對她極為憐惜,但能為她做的也只有找回更多的貝殼。
穿梭於貝殼中,每一段記憶都像一個熱鬧的王國,殺戮或挽救,彌留或誕生,一幕幕呼嘯而過,應接不暇。這是與春遲毫不相關的人生,可是她張開雙臂,將它們一一擁在懷裡。所以對於那些生死別離,她感同身受。每一日,身心都要耗損一些,漸漸地,直到越來越麻木,哪怕這段記憶中有最可怕的殺戮、最悲傷的離別,也不能換得她絲毫的痛楚。
自己正沿著一個可怕的方向走下去,一個即將成為母親的人理應變得溫和,對世界充滿憐恤。這才是迎接孩子的姿態。可是春遲卻日復一日地失去熱情,除了腹中這個與她緊緊吸在一起的胎兒,她無法交付一絲關愛。不知不覺,她將自己和孩子鎖身一座孤島,與周圍的一切隔絕。
她與鍾潛幾乎從不說話,只在鍾潛帶著貝殼從海上回來的時候,也許出於感激,她才會勉強開口與鍾潛聊上幾句。但彼此都小心翼翼,絕口不提淙淙。
春遲知道,鍾潛每次出海一定仍會打聽淙淙的下落,但始終沒有她的音信。她大概是又在船上唱歌了吧,有一夜她還夢見過她,站在船沿上唱歌,金黃色的頭髮垂下來,絞在船桅上,她掙扎了兩下,便墜入深海。平靜的海面水波震顫,春遲醒過來,腹部陣痛,出了許多冷汗。
在懷孕的最後幾個月,噩夢常常來襲。那些貝殼裡的兇猛記憶,混雜著淙淙凜冽的笑聲、駱駝沉濁的呼吸,洶湧撲上來,將她漫了過去——她常在午夜時分忽然掙扎著坐起來。這些仿佛都是不好的徵兆,令她輾轉難安。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一場對華人的大屠殺過後的馬尼拉,沒有理髮師,沒有裁fèng,沒有鞋匠,沒有廚師,沒有農民和牧民……沒有糧食吃,沒有鞋子穿,縱使出再高的價錢,也無法買到。失去華人的馬尼拉幾乎無法維持下去。
一個滿頭陶土捲髮的當地小孩正飛奔著穿過街道。他小心翼翼地走路,不斷地環視四周,生怕有人發現他心中隱藏著的秘密。
他剛認識了一個朋友,黑頭髮,黃皮膚,年輕的華人。他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流著血,從地上爬了很遠的路。殺戮連續進行了半個月,城裡幾乎見不到活著的華人了。此刻小孩驚訝地看著他身後的血徑,覺得他一定不是個尋常人。他是個英雄。
小孩將他安置在城郊的大橋底下,給他捧過來一點水喝,對於止住他的血卻毫無辦法。他請求小孩讓他在這裡安安靜靜地死去。小孩不依,一定要救他,打算進城去想想辦法。
醫生也許是找不到的了,但小孩記著母親有個遠房親戚會一點醫術,平日裡喜歡搗鼓糙藥。他和「英雄」說了,「英雄」很感激,不知道說什麼好。等小孩跑出去了,他才喊出聲,喚小孩回來。他給了小孩一塊漂亮的緞子,上面印著漂亮的jú花。那麼亮,像豹子皮一樣。那人對小孩說:
「拿它去換些糙藥吧,如果用不上,你就留下吧。我也沒有別的什麼了。」
小孩又多摸了兩下豹子皮,點點頭。他將緞子小心翼翼地折起來,塞在腰裡,然後上路了。
小孩從沒有跑得這樣快。那些在街上巡邏的殖民者看到他都有點兒奇怪,可是他不過是個尋常的當地小孩,再沒什麼特別。
小孩一邊跑還一邊不放心地摸一摸腰上那塊緞子是否還在。因為跑得太快,那塊緞子從腰間滑落出來,有一半露在外面,隨著他的奔跑飛舞起來。小孩並沒有察覺,直到那些紅毛粉臉的士兵將他攔住。
他們朝小孩的腰間指了一下。
小孩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腰間的緞子掉出來了,他連忙捂住。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士兵拉開他的手臂,一把扯走緞子。他將緞子拎在手中,放在陽光底下打量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