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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一隻手猛然伸過來,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跟著,淙淙柔軟的聲音撲面而來:
「小東西,你媽媽這是要帶著你往哪裡去呢?」
春遲終於不必再隱瞞,她反倒覺得輕鬆了許多。慢慢鬆開一層層纏裹,將肚子露出來的時候,她仿佛聽到身體裡那個小傢伙長長舒了一口氣。原本疲倦至極的她忽然又有了氣力。
淙淙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春遲的肚子。醜陋的妊娠紋像蛆蟲般匍匐在上面,緩緩蠕動。上面爬滿了男人蛆蟲般髒兮兮的手指、男人蒼紫色爛瘡般的嘴唇、男人毒蘑菇般的生殖器。她兇狠地推開春遲。春遲跌倒在地上,打翻了木桶。她和她邪惡的肚子浸在水中,卻是那麼髒,再也洗不乾淨了。
春遲伏在地上,臉邊貼著幾朵壓扁的曼陀羅花。這罪惡的不祥之花,此刻與她十分般配。她們應當一起去死。可是春遲的求生意志比任何一個時刻都強,她雙手下意識地護住腹部。因為又聽到了它散漫而茁壯的呼吸,她頓時覺得很安心。
春遲的坦然反倒令淙淙無措。現在淙淙面對的是一個徹底的母親,邋遢,不顧自尊。她如何能夠這樣驕傲?因為這隆起的肚子背後一定有一份強大的愛情。她在愛著,內心充滿盼望。幾絲得意的神情藏匿不住,從她的臉上掠過。她的內心並沒有屈從於淙淙,她只是需要幫助,所有乖順不過是一個母親本能的偽飾。
妒嫉的火在淙淙的胸中燃燒。她仿佛看見了陌生的男人像盤旋於低空的鷹隼,將漆黑的影子緊緊籠罩在春遲的身上,網一般。春遲卻安享於網下狹促得令人窒息的空間,並甘願在這裡等待一次艱辛的繁衍。
她太想知道那個令春遲如此驕傲和淡定的男人究竟是什麼人,他們之間神秘的愛情故事宛如一顆鑽入肌膚的深刺,疼痛長久地困擾著她,令她非得將它拔出來不可。
她取出兩瓶浸泡著曼陀羅花的酒。她獨自在這間船屋裡生活了太久,大段的時間都被她用來泡酒。前後泡成的棕櫚酒顏色由深至淺各不相同。她拿出的是最早泡好的兩瓶,顏色深褐,花瓣因為泡得太久而凝滿了靈氣,看起來像一隻只飽滿的蛹。曼陀羅花泡至這種程度,就會變成一種迷藥。飲它的人被送入至幻的仙境,仿佛飄到了天上,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她為春遲斟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她們一飲而盡。如此三杯,二人都已感到暈眩。
淙淙突然說:
「我在這酒中下了毒。你信不信?」
春遲正沉在深深的醉意里,忽然聽到這話,大為震驚,她下意識地將一隻手扶在肚子上。
「不要怕,我只是想替你拿掉這個孩子。」淙淙一陣亂笑,這時的她比任何時刻都更像一個船上的歌女。
春遲倏地站起來,轉身向外走。然而身體太輕,雙腳好像不能著地,沒走幾步就摔倒了。她痛苦地想要掙紮起來,淙淙一把按住她:「把有關你腹中這個胎兒的事講給我聽,我就給你解酒的藥,幫你保住它。」
曼陀羅花擾人心性,使這樣荒誕的要挾在此刻格外奏效。後來,春遲便開始講述從難民營逃離後的故事。
這些事漾在她的心裡,幾乎要沸騰了。她需要一個出口,一個偉大愛情的見證者。
淙淙正合適,因為她將是天底下最關心這段愛情的人。
在春遲講述的時候,淙淙一直望著她,春遲仿佛離她越來越遠,聲音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遞過來的。當春遲簡略地說到她與駱駝共度的七日,淙淙的腦際中閃過男人臃腫而粗陋的臉。她看見他們交歡,他捧起她的飽滿,探入她的熾熱,吸吮她的cháo濕。交合的身體猶如岸邊瀕死掙扎的鯉魚,汗水像河流一樣流淌,沖開了她的淚腺。
事實上,真正的故事很短很短,只有幾日的光景。其餘漫長的時間裡,與淙淙相同的是,她也在一直在尋找,為什麼在春遲的口中艱辛的尋找卻變成了一件愉悅的事情?
在貝殼裡尋找往事,在浩瀚無邊的大海里打撈那片屬於自己的記憶——她是應當讚嘆春遲驚人的毅力,還是嘲弄她幾近癲狂的痴情?
淙淙始終沒有打斷春遲,她只是奇怪為何春遲可以這樣坦然地坐在那裡,神色平靜,甚至有一種聖母的安詳。仿佛一切都是理應發生的,她也許從未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末了,春遲說:
「就是這樣了。」
淙淙的心被輕輕撩動了一下。「就是這樣了」——淙淙記起這句話是從前春遲最常說的,在一段講述或者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之後,她總是會用這句話作為結尾。語氣坦然,卻又帶
著一點無奈。淙淙很喜歡她說這句話的樣子,仿佛將一切毫無保留地放在手上,呈於面前,那副乖順的樣子真是惹人生憐。
就是這樣了。就是這樣了。她把這樣一個不堪的自己呈於淙淙的面前,無可奈何地說。
夜晚到來時,下起一陣急雨。春遲忽然微笑起來,她記起了,瀲灩島的三四月份就是如此的,夜暮降臨,雨水便趕來了,那種默契令人感到溫馨——當然,也或者是因為和她在一起。淙淙看到坐在對面的春遲冷得發抖,然而那張長滿紅疹的臉上卻忽然露出微笑。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這個經歷了那麼多疾苦的女子,竟然仍能在廢墟般的現實中尋找到屬於自己的微小快樂。
喝了太多烈酒,春遲變得癱軟;故事說完,身體被掏空,她疲憊不堪地伏在桌子上,抬不起頭來。
太寂靜了,此刻的寂靜猶如移不開的巨大岩石,橫亘在她們中間。淙淙被巨石壓著,幾乎就要發狂。她的目光已經無法落在春遲的身上,只要看著她,她就會看到那個男人。那個髒兮兮的男人壓住了她。他是一塊從天而降的隕石,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他一點點剝開她,咀嚼著她的鮮嫩。
而春遲乾涸的眼窩裡竟然溢滿感恩的鮮血,她已無藥可救。
最後一次,淙淙為春遲洗澡,像從前在難民營時那樣。彼時,她們躲進深深的森林裡,在渾濁的小河旁,很快地為彼此擦身。無數次幻想以後能有一隻足夠大的木桶,足夠多的熱水,最好還能有些花瓣,關起房門,不用擔心有人會看到,慢慢將身體一點點洗乾淨。
淙淙用木桶裝滿熱水和曼陀羅花瓣。她看著熱氣騰騰的水,不禁感慨,現在這些夢寐以求的東西都有了,可是人卻已經髒了,再也洗不乾淨了。
淙淙輕輕地喚春遲——
「到這兒來,春遲。」
春遲循著淙淙的聲音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只是短短几步路,竟也走得這樣費力。在陌生的地方,她顯得格外無助。她那么小,像個學步的嬰兒。可是多麼好,仿佛又回到了她們相識的時候,她誰也不認識,只認識淙淙。她沒有其他的指望和依靠,只有淙淙。
「你若不喜歡住在船上,盡可以在這裡生活。我在船上唱歌可以賺很多錢,可以讓你過得很好。」淙淙一邊給春遲梳頭,一邊說,聲音輕柔而絮絮不止,仿佛是一種催眠。
春遲點點頭。此刻,她很依戀淙淙的懷抱,慢慢將頭靠在她的身上,放心地閉上眼睛。
淙淙抱起春遲,讓她踩著木凳,走入木桶里。
「水溫可好?」淙淙問。
「好。」春遲將身子一點點沉入水裡——奇妙的水,溫柔地托起她的肚子。
淙淙撩起水,灑在春遲的肩膀上。生滿紅疹的皮膚火辣辣的,春遲身子顫了兩下。淙淙連忙拿起藥膏,幫她敷上:
「如果早就為它們敷藥,現在已經好了。」
春遲溫順地點點頭。
「從認識你到現在,你一直受傷,我一直要為你敷藥。這難道是命定的嗎?」淙淙又問。
「對不起。」
「我對你這樣好,可你還要離開我……」淙淙的聲音哽咽了。
「你無法接受我腹中的孩子。」
「它那麼重要嗎?比我們之間的情誼還重要嗎?」
春遲終於緘口。
敷完藥,淙淙又繼續撩起水,洗她的Rx房。Rx房是春遲身上變化最大的地方。它們霸道地向四面擴張,脹得那麼大。辱頭顏色深郁,也不再那麼敏感,水濺在上面,它們還是懨懨地耷拉著,沒有絲毫變化。淙淙厭惡地看著,它們是多麼醜陋,令春遲看起來像一個行動遲緩的中年婦人。
淙淙終於無法忍受,說:
「我問過一個有經驗的土著婦女,她有辦法可以將孩子拿掉,即使孩子已經很大了……」
春遲怔住了。她多麼希望淙淙可以讓她好好地洗一個澡。然而,始終是這樣的,淙淙從未給過她片刻的安寧。她用力推開淙淙:
「我會和它一起死的。」
淙淙望著她,她黯淡的臉頰已經漲紅了,果真是一副同歸於盡的神情。淙淙知道,春遲一定做得出來。
她心灰意冷,丟下春遲,奪門而去。
淙淙不辭而別。誰也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地走掉。
走之前的那個夜晚,淙淙走到院子裡,揮著斧頭,砍倒了所有曼陀羅花。整個院子裡都是一片翻騰掙扎的火海。鍾潛就站在她的身後,而她卻沒有察覺。次日清早,鍾潛就發現淙淙的床榻空著,也沒有半絲餘熱,想來是凌晨時分就上路了。似乎沒有帶走什麼,一切都還在,但船屋卻分明是一片冰冷的廢墟了。
最令鍾潛難過的是,淙淙沒有留給他一句話——她是一點也不留戀他的。
儘管如此,他還是要去找她。他跑遍島上各處尋找,向船上的歌jì們打聽,都沒有收穫。若是淙淙有意躲藏,那是無論如何也尋不著她的。鍾潛終於體會到了那種絕望,想必當年淙淙尋找春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吧。
他找得筋疲力盡,想起春遲,又折回船屋。
春遲久久地坐在床邊,守著她那在靜默中悄悄生長的肚子。
她等了很久,淙淙都沒有從外面走進來。她幾乎可以確定,淙淙已經離開了這裡。她終究還是沒有原諒她。這個結果早在春遲的意料之中,但淙淙當真這樣離她而去,春遲心中還是有幾分失落。
春遲沿著牆根走到院子裡,她聽到鍾潛的聲音。
「你是要去找她嗎?」鍾潛打算阻止她。
「不,我需要一些貝殼。你可以幫我嗎?」
她的語氣堅定而懇切,鍾潛無法拒絕。
可能因為太累了,他緩緩從門檻上坐下來,將頭靠在牆上。她站在那兒,又沒有穿鞋子。淙淙給她準備了鞋子,可是她就是不穿。赤紅的雙腳似乎故意曝露在外面,惹人心疼。他忽然很想抱著她大哭一場。但這顯然太唐突了。他們還很生疏。他對她的熟悉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發現自己也是喜歡春遲的。
在這麼疲憊的時刻,什麼也沒有力氣去做、去想,靠在門邊,靜靜地看著春遲;而她也是這樣靜靜的,像一幅畫一樣,真好。
春遲不似淙淙那樣驚艷。她有中國女子的細眉鳳眼、小尖下巴、濃密的頭髮,乍一看去,就像小時候鍾潛在鄉下看到的漂亮姑娘一樣,沒什麼特別。但那些姑娘只是清秀,而春遲更多幾分堅硬,苦難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記,令人尊敬並且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