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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她們都很渴,張著嘴巴望著彼此。但夢已經做到了盡頭,她們都變得很清醒。

    這件事的確恍如夢境一場。春遲走入船屋的小院,感到這裡曼陀羅花的香氣比曾經那片曼陀羅花叢更盛。春遲再度聞到粘稠的花香,覺得夢魘猶如藤蔓般向她伸過來,緊緊將她扣住。虛汗浸濕了她。

    「這曼陀羅花的香味太濃郁了。」春遲說。

    「你喜歡嗎?」淙淙的聲音被花香送出去很遠。

    「這樣好像生活在幻覺里。」

    「是,我就是希望活在幻覺里,那樣日子可以過得快一些。」

    「也許吧。」

    她們都不再說話,只是默默走路。越是走至深處,曼陀羅越是茂密,那些吊垂下來的花朵橫亘在唯一的小石子路上,像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巴。

    「這些花朵能麻醉,哪裡痛,就將花瓣揉在上面,很快就好了。」淙淙忽然說,「我常常將曼陀羅碾碎了泡酒喝,這樣,我的心就能堅硬、麻木一些,不再那麼痛了。」

    夜色降臨,船屋裡挑起幾盞吊鐘狀艷紅燈籠,探在海風裡,宛如獵頭族掛在門前的幾顆淒楚的人頭;地面映出一片赤紅的水影——像是誰吐出的最後幾口鮮血?

    淙淙給春遲倒了泡滿曼陀羅花的酒。她們一直對坐到黃昏。微醺之後,言語自然就多了起來。

    「你喜歡這裡嗎?」淙淙問。

    「很不錯。」

    「這裡所有的陳設都依照你的喜歡——我曾承諾給你一個這樣的家,現在我做到了。」

    「曼陀羅花是你喜歡的。」春遲說。

    「不,你也喜歡,它是屬於我們的花。」淙淙糾正她。

    春遲啜了一口酒,鄭重地說:

    「謝謝。謝謝你為我做了這些,建這樣一個家你一定很辛苦。」

    「我還是去船上唱歌了。」淙淙很坦然。春遲的心沉了一下,輕聲說:

    「就是為了給我造這樣一座房子嗎?」

    「不,我很喜歡船上的生活。渾渾噩噩,兩年一晃之間便過去了。」

    長久的沉默。淙淙終於問: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像你在船上唱歌的樣子。」春遲微笑著說。

    「嗯,你想像的是什麼樣子?」

    「那些男人一定很迷戀你,圍著你團團轉。」

    「差不多。還有呢?」

    「我還在想像你唱歌的樣子,穿極其艷麗的裙子。」

    「是呵,每次我穿起那些裙子都會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歡那些漂亮的裙子。——還有呢?」

    「想像你喝醉了,站在甲板上跳舞。」

    「難道你沒有想到,兩年裡我做過多少關於你的夢嗎?」淙淙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了春遲。

    她總是那樣咄咄逼人,毫不留情地將春遲逼到角落裡。

    春遲又陷入沉默。

    「和我說說這兩年來你經歷的事吧。」淙淙又說。

    「沒什麼可說的,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說說吧。算是對我致歉。」淙淙抬高了聲調。

    「我的眼睛已經瞎了,放過我吧。」春遲悽然一笑,那雙睜大的眼睛由於太過澄亮而顯得不真實。

    春遲縮在一把桃花心木的椅子上,雙腳抱膝。淙淙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十根手指竟然都被挖去了指甲,指端結著厚厚的血痂,雙手交叉時宛如開出一朵糜爛的花。一定有人對她施刑,淙淙想,這是多麼殘酷的刑罰。她恨得咬牙切齒。

    她的目光又落在春遲奇異的雙腳上。找到春遲的時候,她赤著腳,連一雙鞋也沒有。瞧瞧她把這雙腳折磨成了什麼樣:指甲是黑色的,塞滿了泥垢,有好幾顆已經脫落,血不再流,傷口被厚厚的痂堵了起來。淙淙記得這雙腳曾很美,浸在海水裡,紅艷猶如一簇珊瑚礁。

    淙淙小心翼翼地用目光閱讀春遲的傷口,每一個傷口打消掉幾分記怨,一個又一個,幾分又幾分……就這樣,她原諒了她。

    淙淙走過去抱住春遲,掙扎的內心在一個擁抱後落於沉實。春遲的身體仍舊是燙的,她沒有死去。旺盛的火焰藏在她的身體裡,那是無法消磨的。

    曼陀羅花似乎起了效用,這一次春遲沒有抗拒。她捧起她的臉,親吻她毀損的眼睛。她幫她挽起亂發,固定在腦後,撫摸她腦後脖頸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好吧,從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現在你回家了,我的紅孩兒。」淙淙的聲音像一種蠱。無數斑斕的小蝴蝶在春遲的面前飛繞,她的臉龐早已緋紅,笑吟吟地說:

    「我醉了。」

    春遲的歸來令鍾潛猝不及防。雖然他一直都在幫淙淙布置船屋、尋找春遲,但心中卻始終以為這只是一個遲早破滅的夢罷了。所以當有一日春遲真的出現,他就意識到,破碎的不是淙淙的夢,而是他的。

    鍾潛站在院子的外面,從鏤空的磚牆望進去。她們自由自在地躺在大片的曼陀羅花叢中間。一切看上去很完滿,這應是淙淙期盼已久的時刻。院子裡花樹正密,環繞的流水潺潺,在庭院的角落裡,上好花梨木製成的木桌木椅靠牆根放著,還從來沒有人坐過。窗開著,臥室里的銅鏡被黃昏時繁盛的暉光擦得錚亮,像困守在這裡的月亮。床榻上的棉褥是拿從土著人那裡買來的新布做的,那麼柔軟的布,針腳細膩,整個島上也難找到第二塊。至於那兩隻鍛面繡花的枕頭,深紅顏色與床榻相配,但材質卻是絲的,它們可是一個商人從中國帶來的,瀲灩島的女人們是不會紡絲的。還有嵌著孔雀翎羽的屏風,綠藍色的光滲進雕花的木頭裡,只在下雨時以及那些cháo濕的早晨才一點點泛出來。

    可惜這一切春遲都無法看到了。她不會知道,船屋裡有多少件為她精心準備的物什。春遲當然更不會知道,這些漂亮的玩意兒的完成還賴於一個叫鍾潛的人的協助。他被徹底遺忘了,淙淙帶著春遲回來之後就沒有再關心過他在哪裡。磨鏡記上闕(3)淙淙不再需要他了,他為自己的多餘感到羞恥。

    他原本是打算離開的,但在院子裡,兩個貌似親密無間的女孩中間,有一種緊張的空氣彌散開來,令他有些迷惑和遲疑。

    他在暗處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春遲,不覺有些詫異。想像中,淙淙喜歡的女孩是溫順而恬淡的,就像最寧靜的泉水那樣,一點點匯入淙淙這條奔放的河流。可是他所見到的春遲,看似平和,實則充滿生野之氣。她大概是吃過許多苦,受了很多驚嚇,所以時時刻刻都緊繃著神經,小心翼翼地應對。相比淙淙的一腔熱情,春遲顯得太過冷冰。鍾潛看得明了,春遲只是在敷衍,留在淙淙的身邊並非她所願。她拒絕淙淙靠近她,有時淙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觸碰她的臉頰或撫摸她的頭髮,她就倏地躲閃開,猶如一隻渾身寒毛聳立的野貓。她這一生所受的疾苦令她時刻警惕。淙淙好生憐惜,只是嘆一口氣,將手撤了回去。

    後來,終於在一個晴朗的夏夜,鍾潛夜半醒來,發現通向庭院的門半開著,被風吹得吱吱作響。他便起身,循著月光走到院子裡。他找到春遲,她站在水塘旁邊,地解開層層疊疊的衣衫。鍾潛從未見春遲脫下過這身厚重的衣服,縱使已經髒得生滿蚤子,她也不肯洗澡。

    她褪去衣服,用手扶住旁邊的鳳凰木,緩緩地蹲下身去。鍾潛看到她鍍滿月光的側影,隆起的腹部突兀地闖入視線。

    孕婦終於艱難地摸到了水,雙手捧起,灑在身上。她仔細地清洗著脖頸,Rx房,手臂,腿和腳踝……最後才小心翼翼地將水潑在肚子上。也許因為水太冷,或者是太久沒有碰過肚子,水滴落在那塊寂寞的皮膚上時,她發出「嚶」的一聲。

    可能是太專注,連身旁的衣服滑落到水中,她也渾然不知。他屏息看著,很想走過去幫她將衣服揀上來。可是要驚動她,他多麼於心不忍。

    他猶豫著,是否要走上前去。當然並不僅僅為了要幫她揀起衣服。他想走過去與她交談。可是這時她已經洗完,又將手扶在樹上,慢慢起身。他看見她顫巍巍的,大概是蹲得太久,腳已經麻了,險些站不穩,摔倒在地上。但等她又站穩了,慢慢摸索著找到一半浸濕在水中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她雖眼盲,又不熟悉地形,慢慢做著,卻也有條不紊。她用了很長很結實的麻布,將隆起的肚子狠狠地勒起來,一圈圈緊緊纏好,那布宛如井索般被她雙手拼命地拉著,他甚至聽到她的喉嚨里發出的聲音。

    不知道這樣用力,她會有多麼疼。她所隱瞞的,不僅僅是孩子,還有孩子的父親。事實上,她隱瞞的是一段往事。這所有的一切都被她一圈圈纏裹起來。唯有讓她的孩子活在這隻幾乎窒息的繭里,她才覺得安全。這種苦難就是對孩子最大的庇佑。

    春遲做完這一切,又幽幽地飄回房間去,帶上了門。

    鍾潛站在院子裡發了一會兒呆。走回去的時候,他想,如果淙淙知道春遲懷有身孕,又會如何呢?他非常了解淙淙,深知她一定受不了,也許會與春遲決裂。

    秘密將他們拉到了一起,從那次之後,鍾潛再見到春遲,總覺得很親切。然而這個秘密遲早會敗露的,鍾潛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春遲,想知道她打算怎麼做。

    很快,他看出春遲是想逃走的。傍晚時她要鍾潛帶她去散步,每次走同一條路,從船屋到碼頭,路途中她總是一言不發,用心記著路徑。她甚至偷偷地將一些小擺設和小玩意兒都收在她的木箱裡——由於眼睛看不見,她無法分辨價值,將一些毫無價值的東西也統統收了進來。她卑劣又小心翼翼地積攢著「財富」,只是因為她是一個母親。倘若她不是,她不會變得這樣卑瑣。

    鍾潛每每看到她這樣做,心中都會一陣難過。他應該將她放走嗎?這時他已發現,自己不可能再與淙淙過從前那種單純的生活,春遲決不是一顆打在水面的小石子,輕飄飄激起三兩個水花——她那麼尖利,沉重,誰又能輕易將她從眼前揮去呢?他希望她留下來,儘管在三人生活中,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配角。但他預感到這局面將發生改觀。

    為了留下春遲,他選擇了向淙淙告密。

    他將這件事情悄悄告訴淙淙之前,心中不斷地寬慰自己,他這樣做也是為了結束春遲施予自己的刑罰。但無論如何,他那顆不安分的心無法掩藏——告密的快感在他的心中滋長。

    淙淙先前單以為春遲是受了驚才會變成這樣,直到後來鍾潛告訴了她那個有關春遲的秘密,她大吃一驚。再仔細觀察春遲,果然見她走路時,一隻手總是不知不覺地扶在了小腹上。又見春遲食量很小,精神懨懨,再回想起她那副處處警覺、事事小心的樣子,更覺得鍾潛所說的是真的。

    看似平靜的日子又過了幾天。春遲覺得再也沒有力氣掩飾下去,終於到了非得逃走的時刻。

    深夜,她提著木箱,沿著已經熟悉了的小路穿過花園。她的步伐是那樣堅定,沒有一絲游移,也不曾回過頭。她摸索著尋找院子的大門。摸到燈籠、花格子牆以及幾片纏著熱風的芭蕉葉。門就在旁邊了,她又向前走了一步。一手按上去,觸到的不是木頭,卻是一塊柔軟而溫熱的肌膚。她心中凜然,手慌忙縮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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