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淙淙扶他回去休息,他站起來走路時步伐仍舊輕緩而從容,也沒有大聲吵鬧,一點都不像她過去見到的那些喝醉的男人。

    次日他來向她道歉,為了昨日的失態。他羞怯而彬彬有禮地站在她面前,不敢看她。她看著心中覺得好笑,佯裝認真說道:

    「以後再也不給你酒喝了。」

    「千萬不要,若是如此,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呢?」

    「原來你也是個酒鬼。」淙淙嫣然一笑。

    從那之後,他們就常常一起喝酒。與鍾潛在一起,淙淙不用賠笑,無需遷就,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覺得安全,才能毫無顧忌地暢飲。哪怕喝得爛醉,他亦不會趁勢輕薄。鍾潛漸漸成為淙淙身邊最親近的人。他將淙淙奉為公主,對她關懷備至。此後,人們只要看到淙淙便總能看到他。他像她身後無聲的影子,又像一隻脈脈含情的小動物。

    船上那些喜歡淙淙的客人們開始妒嫉他。他生得細皮嫩肉,很得姑娘們的喜歡。他性格又隨和溫順,身邊總是簇擁著姑娘,尤其是最美的淙淙姑娘與他甚是親密。他總是那麼礙事,當他們與淙淙一道喝酒的時候,他坐在一旁,見她為難時便替她飲酒,幫她解圍。他那麼擔心她,一刻也不願意離開她,生怕她喝醉了被別人占了什麼便宜。

    他們把鍾潛叫做淙淙的「影子」。客人們在甲板上喝酒,若看到淙淙經過便喊她過來一起喝酒。每每這時,淙淙就笑著說:

    「你們去問問我的影子吧,他若同意,我便坐下喝。」

    那些客人們於是起鬨說:

    「什麼事都要問他,難道那個人是你的男人嗎?」

    「是呀,等賺夠了錢,我便嫁給他,我們一起去岸上過日子。」淙淙笑著回應。鍾潛明白,淙淙只是隨口說的,可是每次聽到這話,他的臉還是漲得通紅,頭壓得很低很低。

    鍾潛的秘密是一個客人首先發現的,他去小解的時候,從那扇沒有關好的門外看進去,看到鍾潛在裡面。而鍾師傅的秘密也從這扇虛掩的門裡泄露出來。後來便有人趁鍾潛洗澡的時候,偷走了他的褲子。那件事再一次得到了證實。待到鍾潛再次坐在淙淙旁邊替她喝酒的時候,那人就故意問淙淙:

    「這個人是你的男人嗎?」

    淙淙說是。磨鏡記上闕(2)那人哈哈大笑起來,大聲嚷道:「大家來看看吶,淙淙的男人是個太監!淙淙要嫁給一個太監!」

    「閉嘴!你不要胡說!」淙淙大聲喝止,竭力維護著鍾潛。

    「不信你就扒掉他的褲子看看!」那人得意洋洋地大喊。

    所有人的目光齊聚在鍾潛的身上——鍾潛渾身都在發抖,他恐懼地將雙手護在褲襠前。

    那人身後還有幾人幫腔,其中一個是剛從船艙里走出來的,他將一隻手高舉,大聲嚷道:

    「看看這個是什麼吧?這是從小太監的枕頭底下找到的!」

    那是一隻巴掌大小的木器,金黃色的燙漆,雕著喜鵲梅花的圖案,很是精細。這便是盛放太監的寶貝兒的小盒子了。那人揮著手臂,它如利器般在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的傷口。

    眾人一片譁然。在船上,他們不是沒有見過太監——他們身穿官服,吃喝都很講究,說話語調奇怪,很難與人親近,混在人群中,一眼便可分辨出來。沒有人見過鍾潛隱藏得這般好的太監——他的聲線雖細,語調卻很平淡,他穿布衣在船上做雜役,看起來就是個尋常百姓家的年輕男孩。為了掩飾身份,他一定費盡了心機。

    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人們來不及笑,也許更多的是惋惜——這麼幹淨漂亮的男子,看起來無可挑剔,可他竟然是個太監!

    淙淙愣在那裡。

    鍾潛又羞愧又氣惱,臉漲得通紅。他倏地從淙淙身邊站起來,順著樓梯,鑽到最底層的船艙里。他知道那裡有個堆放雜物的角落,見不到光。他用手撩開層層蜘蛛網,走進那個角落,將自己塞了進去。這樣,他才覺得安全了一些。

    淙淙從那人手中奪來木盒。那理應沉甸甸的東西,掂在手中竟是這樣輕。那人捏過的地方留下兩個灰濛濛的手印,淙淙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將它擦拭乾淨。清漆依舊很亮,但木盒已經缺角,露在外面的小塊木紋上已經聚滿朽毀的氣息。

    半夜時分,鍾潛睡得昏昏沉沉,只聽到淙淙低聲喚他:

    「鍾潛,鍾潛。」

    他不應她,將頭壓得更低。可是她已經看到了他。她穿過蜘蛛網,跨到他的面前,拍拍他。他再也躲不過了,這才抬起頭,無辜地看著她,說:「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因為隱瞞了你。」

    「那是你的秘密,你當然可以不說。」

    「可是這樣卻連累了你——他們會藉此羞辱你。」

    「噢,這並沒有關係。」淙淙伸出手,把他拉起來,「反正我從來也沒想過要嫁人。」

    「是嗎?」鍾潛小聲問,她這樣說令他有些難過。

    「是這樣,我一點也不想嫁人。」淙淙肯定地回答。

    「可是——這又為什麼呢?船上的姑娘們有哪個不想找個好人家把自己嫁掉呢?」鍾潛不解。

    「也許吧。但我和她們是不一樣的。」

    「是的,你和她們是不一樣。」鍾潛看著淙淙明亮如水的眼睛,喃喃地說。

    淙淙拉著鍾潛,慢慢爬上樓梯,走到空蕩蕩的甲板上。走在後面的鐘潛忽然低聲說:

    「可是,我一直以為你是有些喜歡我的,也想過要嫁給我。」

    淙淙沒有回頭,但她知道他的臉又漲紅了。她用力捏捏他的手:

    「鍾潛,我不喜歡男人,也不打算嫁人。」

    「為什麼呢?」他不走了,怔在那裡。

    「男人都是自私、霸道、兇殘的,他們和暴力、殺戮連在一起。」

    「……也並不都是這樣。」鍾潛說。

    「也許吧,但我懶得去一一分辨。我情願去喜歡溫情細膩的女子。」

    「你——你喜歡女孩?」鍾潛大吃一驚。

    「是,我喜歡一個女的。」

    「她……她在船上嗎?」鍾潛小心翼翼地問。

    「不在,她和我走散了,我一直都在尋找她。」

    「原來如此。」

    「我在攢錢,等找到她,我們會生活得很幸福。」淙淙堅定地說。

    鍾潛震驚不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腦中忽然閃過的念頭是:倘若淙淙真的找到那女孩,恐怕也就不再需要他做伴了。

    沉默良久,鍾潛忽然說:「你知道嗎,我原本也是那些穿著官服、執行公務的太監中的一員。只是因為在船上看到你,喜歡得不行,才掩飾身份、喬裝打扮,留了下來。」

    淙淙點點頭,將他攬在懷裡,安慰道:

    「好了,我知道了。可是現在,即便我知道了,也並不會有什麼不同。我們仍可以像之前那樣。」

    「你還願意讓我留在你的身邊嗎?」

    鍾潛纖細的聲音因為喜悅而發顫。

    「當然。」

    在甲板上,淙淙久久地摟著鍾潛。她一隻手從衣服里掏出燙金木器,悄悄塞進鍾潛的衣袋裡。鍾潛只覺得衣衫沉墜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寶貝又回來了,這才有了幾分精神。從此,這木器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直到許多年後他死去。

    淙淙從未放棄對春遲的尋找。她找遍了瀲灩島的每一個角落,但凡有船停靠,她便上岸來找。有些島上戰火連連,到處是殺戮,縱使如此,她也都冒險去過。她只是想找到她,問一問她,當日在難民營為什麼要將她拋下獨自走掉。她們是說過誓言的,難道那些都是假的嗎?

    兩年後,她們在瀲灩島的碼頭重逢。

    春遲從一隻小船上走下來,她從別的島嶼回到了這裡。淙淙正與幾個中國商船上的水手在岸邊嬉鬧。船剛剛靠岸,一路上陪伴男人們喝酒、賭牌,她身心疲憊,只期盼深夜早點來到,可以快些躺下睡過去。好在對於這些男人她早已應對自如,強顏歡笑亦不覺得辛苦。

    可是,春遲,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女子猶如一縷頭髮忽然飄到她的眼前。可是她哪裡還像個妙齡姑娘呢?身體臃腫了許多,披散著頭髮,拄著一根拐杖走路。但她看起來依然安靜肅穆,旁物仿佛都不能靠近。淙淙正與海員說笑,眼淚忽然湧出眼眶。她被喚醒了,為自己過著這樣身不由己的生活而感到屈辱,麻木的身體頓時有了痛覺。

    淙淙衝過去,抓住春遲。春遲微微詫異地抬起頭,一雙大眼睛空茫地睜著。由於太用力,脆弱的眼睛慢慢滲出淚水。淙淙伸出手去摸那些水——她在哭泣。她在為她所做過的事情感到羞愧,還是在為她們的重逢感到喜悅?

    一剎那間,所有憎惡都不見了,她原諒了她。她抱住春遲,撫摸她柴糙般乾枯的頭髮。她懷中的女孩一動不動,乖順地任她撫摸。

    此刻她們所在的海灘,正是淙淙最初發現春遲的那一片——好像經歷了一場輪迴,然後又到了原地。逃亡的姑娘終於懂得了她的愛,回到了她的身邊,淙淙百感交集,然而她懷中的女孩卻忽然抬起頭,輕輕問道:

    「你是誰?」

    來不及驚喜,淙淙就發現一切都已經不同。她的眼前是一個神情恍惚的盲女,她看不到淙淙,辨別不出她的聲音,感覺不到她的氣息。

    「我是淙淙,你跟我走。」淙淙冷冷地說,不留餘地。

    淙淙帶春遲回到船屋。房前還有一個小院,走入其中,春遲聞到熟悉的花香——她知道這裡種滿了淙淙最喜歡的曼陀羅。

    在難民營的時候,有一次她和淙淙走入森林深處的曼陀羅花叢,香味噴薄而至,使人渾身一陣蘇軟。可是那香味又令人慾罷不能,不忍離開。聞久了,她們就倚靠在一棵扶桑樹下,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一覺醒來,渾身發汗,春遲看見淙淙正緊緊抱著她,柔軟的嘴唇像一朵垂下來的紅色曼陀羅花貼在她的太陽穴上。

    春遲仿佛落入了仙境,此刻正躺在一個妖冶的花中仙子的懷抱里。

    令人窒息的擁抱,像永無止境的夢魘纏繞在她的身上。當然,這擁抱,它是溫暖而奢美的;可是,就像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華服,穿著它,仿佛走入光芒萬丈的火焰中央。它仿佛能夠摧毀人的意念,令人頹喪,並且從此沉溺下去。她試圖掙脫她,可是卻被她箍得更緊了。

    春遲忽然發現,淙淙已經睜開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她的嘴唇慢慢從自己的太陽穴一點點移下來。她吸走了她臉頰上沾著的幾滴露水,然後繼續向下移……吻到下巴,她輕輕地伸開牙齒,咬了一下。痒痒的。春遲來不及反應,她的嘴唇忽然升起來,印在她的嘴上。她想要躲閃,可是淙淙的嘴巴是甜的,裝滿了蜜一般……她吸吮著蜜糖,只覺得頭腦陣陣暈眩。她不想醒來,她等蜜來將她灌醉。直到淙淙的手像一隻兔子從她的胸口鑽進去,怦怦擾亂了她的心跳,她這才醒過來,生硬地將她推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