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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我們一起去船上唱歌,你說好嗎?」深夜,淙淙碰碰春遲,小聲說。

    「我不想去。雖然說不上什麼緣由,但我不喜歡她們。」

    「每天唱歌喝酒,生活得很自在,有什麼不好呢?」

    「我希望可以過安定一點的生活,在自己喜歡的地方有一幢小房子,院子裡種些花糙,離海也不遠,傍晚時走到沙灘上吹吹海風。」

    「嗯,我記住了。」淙淙說。

    「你記住什麼了?」春遲疑惑地問道。

    「我記住你想要過的生活了,總有一日我會為你實現它的。」

    春遲很感動,卻又生出幾分詫異。這樣的話似乎應當由一個男人來說,現在從淙淙口中說出,多少有些古怪。春遲雖然知道,淙淙決不是柔弱女子,可她終究也是女子,應當被人嬌寵呵護著,又怎麼能肩負起照顧她的責任呢。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巴里安的街頭,坍塌的瓷器店、滿街滾落的水果,倉皇奔跑的婦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來勢洶洶的紅毛番鬼……

    巴里安,據說在西班牙語裡,它的意思是流浪漢區。這個位於巴石河畔的小城順著歷史的大河漂流下來,落到那些紅毛仔手裡的時候早已支離破碎。他們從當地人中選出首領管理和壓制其他人。是欲望支撐起了這些弱小而怕事的「首領」,而權力則令他們生出與侵略者一般無異的臉孔。於是奴役和殺戮化作他們手中的長鞭,同族人的血裹住了他們的雙腳。

    密謀以久的起義終於在這個悶熱的夜晚爆發,西班牙人在撤離之前,把兵戈交到「首領」的手中:

    「好好干吧,這裡需要一場大清洗。」

    起義者遠比他們想像得強大。是的,有多麼憤怒就有多麼強大。帶頭的人被抓住,「首領」將他綁在火刑柱上,腳下便是熊熊烈火。火從腳踝處纏住了他,一寸肌膚一寸肌膚地舔上去。圍觀的人群發出尖叫,一些軟弱的開始逃跑……黑色的骨架矗立在空中,像一柄不屈服的寶劍。可是那些追隨他、響應他的百姓們分明已經屈服,他們跪在他的屍體下求饒。

    人們以為這便是起義的結尾了。可是誰也沒有料想到那團火燒盡了火刑柱上的人,卻仍不罷休。它仿佛是領受了神意,嗖地一下躥下來,沿著巴里安雜糙叢生的街市、荒涼的巴石河一路蔓延。屈服的人們要為他們的行為付出代價。

    所有不夠潔淨的人,都來洗吧!

    大火燒了七日。雨水也澆不滅。巴里安城被毀,只有鷹隼盤旋在廢墟的上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尊黑漆漆的塑像,銜去一塊焦糊的肉。殖民者對於這場災難的悲傷並沒有停留幾日,他們又在巴里安的下游修建新城。一切都是新的,新的首領,新的律法,新的子民,唯有「巴里安」這個名字依舊保留了下來。

    春遲逃跑了。她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有多麼輕視淙淙的諾言。

    那一天並非毫無預兆。前一日淙淙接連做了許多噩夢。醒來時看到外面天氣陰霾,暴雨將至。春遲又拋下她,獨自去散步了。春遲最近有些古怪,總是喜歡一個人跑出去,到了晚飯時間才回來,並且神色凝重,看起來有些心事忡忡。但淙淙只當春遲是因為失憶的事難過。

    晚飯吃了一半,春遲就起身回房去了。淙淙永遠都將後悔為什麼那時她沒有跟春遲一起回去呢?她在聽一個歌jì講從前在船上的事——日子過得太平靜了,聽歌jì們講她們千奇百怪的經歷是唯一的消遣。

    等淙淙再回到房間去時,春遲已經不見了。在那隻她們共用過許多個夜晚的枕頭上淙淙找到一片尚有餘溫的淚跡。

    她衝出去,到院子裡找她。在迴廊的盡頭,她似乎看到了春遲的背影,瘦瘦狹長,像一片從地面升騰起來的水汽,向著躲在屋檐後面的雲彩聚過去。她大聲呼喚春遲,但那水汽兀自飄飛,轉瞬間便消失無蹤。

    春遲身上還穿著淙淙為她搶來的連衣裙,耳邊還迴蕩著淙淙對她的許諾,她就這樣拉著男人的手歡快地逃走了。她一定聽到了淙淙大聲呼喊她的名字,聲音撕心裂肺,再磅礴的雨水也遮擋不住。她怎麼忍心背對著那麼淒楚的聲音疾跑而去,頭也不回?三月的小島,突如其來的暴雨,到處充滿背叛的氣息。

    有人曾看到春遲拉著一個男人衝出了難民營的大門。歌jì們的議論沸沸揚揚:想不到那個最不起眼的姑娘卻這麼有心機,很快就騙到一個男人將她帶走。目擊的人詳細描摹男人的樣子:深銅色的皮膚,寬闊的肩膀,濃密的鬍子……

    「嘖嘖,還怪不錯呢!」女人們微含酸意地讚嘆道。沒有人發現坐在角落裡的淙淙臉色有多麼難看——內心的屈辱折磨著她,令她如坐針氈。她恨春遲,卻又一直在尋找她,從未放棄。

    四月,海嘯之後的第一艘船從中國抵達南洋。難民營中的歌jì奔走相告,她們終於又可以回到船上去了。她們熱情地勸說淙淙到船上玩幾天。淙淙本來不想去,可是她很想賺錢;jì女們說,船上賺錢很容易。

    總有一種直覺牽引著她,令她相信:當她把春遲的夢想實現了,春遲一定會再回到她的身邊。

    她在船上遇到形形色色的男人,水手、外國使臣、太監、傳教士……她的美貌令他們為之傾倒,她身上那種半馴服的野性使所有男人提起手中的獵槍,甚至連她那沙啞低沉的聲音也被他們大為推崇……她的美高高在上,與一般歌女不同而又難能可貴的是,她甚至能使男人感到敬畏。當她站在台上唱歌時,所有的人都全神貫注地看著,聽著,沒有人想起她是在賣藝;與客人們一起喝酒,她也總被關照,幾乎從未被輕薄和灌醉。

    雖然船上的生活萎靡而混亂,但淙淙從未放棄她的堅守。船上的客人都知道:這位驚世的美人也矜持得很,素來賣藝不賣身,不管客人有多麼顯赫的身份、出多麼昂貴的價格。這一點的確令船上的其他歌jì們欽佩。然而沒有人知道,這種堅守並不是出於道德,而是身體,完全是由於身體。淙淙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接受男人。每當她想像男人的身體像鐘罩一般扣在自己的身上,只留一點空氣給她,她被壓在低處沉痛地呼吸……那是多麼可怕,不管是多麼英俊的男人,哪怕他溫柔有加,一旦化做一隻盛滿欲望的鐘罩,對她而言就再沒有什麼分別。

    雖然淙淙天性厭惡男人,但是他們如此迷戀她,每天活在讚美和寵愛里,那種感受的確不壞。

    短短几個月,淙淙已經成了船上的頭牌姑娘。淙淙也很喜歡船上的生活,每每飲酒必喝到醉,喝醉了就能順利擺脫思念的糾纏,一宿都會睡得很好,春遲被關在夢的外面。

    在喝醉之前,淙淙總是對自己說,春遲會回來的。現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攢足錢,實現春遲的願望。

    從前,她身上從不佩戴什么女紅飾物,但現在她有了一隻錦緞fèng制的小口袋,每天客人的打賞,除了上交給老鴇的,其餘都被小心翼翼地投入這隻口袋。每天清晨的時候從枕頭下面摸出這隻口袋,搖幾下,裡面的錢幣叮叮作響,這悅耳的聲音將淙淙內心的空洞填補起來,於是她感到很滿足。而新的一天就這樣又開始了。

    瀲灩島的東岸沒有受過海嘯的摧毀,植被茂盛,海灘也很乾淨。淙淙想,若是把家安在這裡,應當不錯。從那以後,每次商船回來停靠瀲灩島,淙淙都會到東岸來建造她和春遲的家園。淙淙看中一艘廢棄的木船,兩層高,窗戶上雕著蓮花和鯉魚,非常好看。許多水手都願意為淙淙獻殷勤,七手八腳就把木船改建成一幢船屋。每次出海,淙淙從船上帶回各種小玩意和小擺設,中國的瓷器、波斯的地毯、印度的沙麗……這些都是女孩兒喜歡的東西。

    船屋前三丈見方的小院子也被她打理得有模有樣。有一次出海,她從一個遙遠的海島上找到夢寐以求的曼陀羅花種,就將它們種在院子裡。因為土地濕潤,花枝很快就長到兩尺高。在一次漫長的旅途結束之後,淙淙再次回到船屋,院子裡氤氳著一片紅光。她推開木門,看見漏斗形的花朵,宛如一隻只燈籠般倒垂下來——還未來得及將它們看清,撲面而來的香氣已經將她迷倒。

    她在院子的中央躺下,閉上眼睛,就感到周圍的花朵慢慢向她靠攏過來。它們很溫柔,使淙淙想起了她。春遲,這個名字像一隻鳥兒從她擰緊的喉嚨里飛出來。她忽然開口說:

    「這是你喜歡的曼陀羅花,都在這裡了。你應當回來了。」

    但春遲一直沒有回來。

    船屋變成淙淙最害怕的地方。每次回去,獨自躺在曼陀羅花的中間,幾乎就要睡過去的時候,就看到春遲朝她走過來。她經過的每一朵花都搖擺起來,停不下來。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什麼都看不清、抓不住,直到春遲再度消失才慢慢平靜。

    淙淙寧可呆在船上,喝酒狂歡,在眾人的簇擁里揮霍時光。至少這樣不會太冷。

    她開始酗酒,棕櫚酒、糯米酒、椰子酒……她最喜歡的是椰子酒,船上的歌jì們都會自己釀製,而她釀造的格外醇甜——用採集來的椰子樹花蕾熬製,蒸發,直至表面溢滿白色的泡沫,煮沸後便是澄清的椰子酒。她不過略施小技,在發酵的時候滴了幾滴提煉的曼陀羅花香精,釀造出的椰子酒就大不相同。船上總有些客人痴迷於她的酒,在旅途結束的時候也不捨得離開。

    鍾師傅便是這樣留在船上的。誰也說不清最初使他留下的,究竟是淙淙的人還是淙淙的酒。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鍾師傅還很年輕,他的名字是鍾潛。他混在船上日日把酒言歡、縱情忘形的人群中,度過一段又一段的旅途,直到有一日,淙淙終於覺得這張臉眼熟,她沖他笑了一下。那時她站在台上,他被淹沒在圍觀的外層人群中,是一個雜役的打扮。

    鍾潛原本是並不酗酒的,然而喝起淙淙釀的酒卻永遠也不夠。那個夜晚,他們二人在甲板上秉燭夜談,多少次桌上的燭火滅了又被點燃,鍾潛那張白淨的臉一層層變紅。他是個羞澀的男子,不喝酒的時候基本無話;喝醉了以後,話雖多了,卻又開始結巴。淙淙十分喜歡他那副羞赧的樣子。在船上見過這麼多客人,淙淙還沒有見過一個清潔如鍾潛的男子。他皮膚像女人一樣潔白光滑,手指纖長,幾番撥弄燭火的時候小手指都微微翹起,動作輕柔而優雅。他總穿一件粗布長衫,卻一點也不令人覺得寒磣。衣服被他洗得很乾淨,還帶一點糙藻的清香,使人很想與之接近。

    有一日,他喝醉了。他喝醉的樣子也很美,雖然有些神志不清、言語頻密,然而卻也不算失態。他伏在桌子上昏睡過去,淙淙忽然覺得,眼前的男子與自己非常相像,貪杯只圖一醉。也許他也是孤兒,也許他也失去了愛人。她想著,喝光了他剩下的半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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