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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在這裡,春遲聞到墓穴的氣味,好像一切都死過一次了。她亦如此,並且,她死得似乎更加徹底一些,從前的事情一點也不記得了。

    那場海嘯帶走了春遲的記憶,將她像一個清潔的嬰兒一樣帶回世間。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好像得了嗜睡症一般,久久沉溺在夢裡。不過做夢的感覺的確很好,不費一絲力氣,很輕很輕,像是有個陌生人走近,輕輕地撓她的頭皮。春遲醒來便看到枕頭上落滿了頭髮。

    她醒來,在熱帶的暴雨中,原來有人在拼命地搖晃她。春遲看見眼前的女孩臉上滿是鮮血,在月光下像幽怨的女鬼。女孩用一團雪白的棉花堵住了春遲的鼻孔,拽起她的一隻手臂,向上伸直。春遲朦朦地坐在床上,透過身旁黑洞洞的玻璃,看見自己血乎乎的下巴,鼻子裡簇擁著白煙,奮力地舉高一隻手臂。

    女孩對春遲說:

    「你不能再睡了,否則你的血要流幹了。」

    「可是一點也不疼。」

    「那也不行,手再舉高一點。」

    原來是又流鼻血了,在睡夢中流鼻血。那也是很輕的,一點也沒有感覺。它像一條紅色蚯蚓一般潛入春遲的夢。它很小,尾巴帶個小鉤,然後它開始變長,最終捅破了春遲的夢。

    夢是好像子宮一樣的袋囊,被捅破之後,它就開始流血,像一個生命的夭折。然而卻並不會為此難過,反倒會有喝彩,還以為是魔術表演結束時,從黑手杖里變出的一大捧鮮花。鮮花上原本落著許多心形的小蝴蝶,這時便都飛了起來。蝴蝶落在春遲的臉上,撓得她的兩頰發癢。她在夢中發出咯咯的笑聲來。隨即,她就被人搖醒了,鼻血已經染紅了半個枕頭。

    春遲惶惶地坐起來。午夜的樹影在窗外搖擺,偌大的房間裡,全都是床,床上睡著年齡不同、膚色迥異的女人,她們這樣恐慌又貪婪地睡著,充滿哀求與渴望的夢囈絮絮不止,有時發出喑啞的叫聲,叫聲猶如被石頭壓住的狸貓那般慘烈。

    搖醒她的女孩將她的被褥拿出去清洗。女孩對春遲說過她的名字,然而此刻春遲卻不記得了。

    沿著月光鋪設的甬道,春遲跨出門,走進了種滿鳳凰樹和椰樹的院子。她看見地面上橫七豎八地放著一張張擔架。在這個有風並即將下雨的午夜,這些擔架仿佛是一葉葉扁舟在水中緩緩地搖著;半空中又橫豎扯起幾條粗繩,那女孩正將洗乾淨的被褥晾在上面。在那兒,許多條白色床單一字晾開,猶如被戳破的船帆,起風的時候它們便也上路了。

    那是春遲最初認識的淙淙——站在搖曳的白色床單中間,好像被雲朵輕輕托著,來到她的面前。

    正是她救了春遲。她從海灘上撿到春遲的時候,春遲的鼻息已經無法感覺到。可是她的身體並不冰冷,恰恰相反,她像一塊火山灰燼般灼燙;如此的熱,以至於淙淙相信她一定可以活下來。同時,她驚訝地發現,春遲的雙腳是血紅的,殷紅的血跡從腳底一直向上蔓延,由深至淺,直至腳踝處才完全消失。這雙赤紅的腳也在發燙,淙淙蹲下來,試圖找到腳上的傷口。可是沒有,腳並沒有流血。她又試著揩拭血跡,可是那血跡似乎是由肌膚裡面滲透出來的,無論多麼用力都擦不掉。

    神奇的紅腳女孩。

    那個黃昏,淙淙坐在旁邊看了她很久。然後慢慢扶起她,將她放在自己的背上。她背著她往回走。她的背被她壓著,也開始發燙。落日把最後一絲光熱傳到她們身上之後,就跳進了大海,她們是黯淡的天地之間最亮的一簇火焰。從這一刻起,她們的命運被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那個時候,春遲的全部所有是一張在收容所陰cháo幽暗房間裡的床鋪、一條山茶花圖案的墨綠色毛毯,以及一件不知什麼地方撿來的粗麻布裙子。她一直都穿著這條裙子,淺紫色,胸前有淡紅色的石榴漬,也或者是西瓜的汁水,看起來像個暗藏殺機的傷口。

    春遲本是不屑去爭搶那些衣物的,每次收容所分發衣物的時候,她只是冷冷地站在角落裡看著,看著難民們衝上去拼命地爭奪和廝打,仿佛是為了證明她們得到重生後蓬勃的生命力。

    而裙子是淙淙送過來的。

    此前,淙淙只是常常在夜裡幫春遲止血,她也許是睡在春遲旁邊的床位上,但春遲對此毫無印象;每次睡醒時,偌大的房間裡幾乎沒有什麼人了。女人們更喜歡聚在院子裡聊天,不到萬不得已,她們不會回到這擁擠黑暗的房間裡睡覺。

    有時春遲早晚散步,就看到淙淙在院落牆根下晾那些替換下來的沾滿血跡和痰漬的床單。她常幫這裡的看護做事,甚討她們歡心。

    春遲迎面走過去,看到淙淙伸長手臂,踮著腳尖晾衣服。這女孩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瘦小,栗色皮膚,很難分辨她是不是華裔。只是覺得她有一種生野的美,能緊緊抓住人。她晾衣服時,柔軟的身體被拉展開,宛若開在院落中央的一株小桃樹。蓬勃的生命力猶如花粉般從她的身上散落下來。春遲只是這麼安靜地走過去,偶爾幾次,她隱隱感到淙淙在對著她笑,然而她卻記不起來淙淙的名字了。

    直到那個下午,她們兩個都站在屋檐下看著那些女人們爭搶從遠方運送來的舊衣服,她們是僅剩的沒有加入那場拼搶的女子,彼此對看了一眼,向對方投去友善的微笑。淙淙用眼神示意春遲等她一下,就向著那群撕扯的女人們走去。春遲疑惑地看著她。炎熱的下午,燒燙的地面上浮起一層白茫茫的水汽,她那雙細瘦的腳踝仿佛懸在白霧繚繞的半空中,輕渺的背影像個騰雲駕霧的仙女。仙女降落在那群兇悍的婦人當中,然後她就毫不客氣地和三兩個手中緊緊攥著搶來的衣服的女人爭奪起來。剛才還好端端站在她身邊的溫婉少女,頃刻間已變身為野蠻專橫的潑婦。她揪著其中一個婦女的頭髮,猶如壓一口水井般將她的脖頸向下壓,而另一隻手緊緊地摳住那婦人攥緊的雙手,將她抓著不放的裙子一點點扯出來。

    女孩在這一刻呈現出的令人驚異的力氣,與此前宛若行在雲端的腳步迥異。

    她們當然也打她,擰她的耳朵,扭她的手臂,用尖利的指甲去劃她的臉,可是她像一個刀槍不入的勇士毫不退縮,甚至沒有流露一絲痛苦的表情。很快,四面里湧來一群為淙淙助陣的女人。這些平日裡神情漠然、看不出與淙淙有什麼交情的女人,竟然都興奮得好似被抽動的陀螺。淙淙就是一根有號召力的鞭子,她能讓這世界圍著她團團轉起來。

    那幾個和淙淙爭奪的女人寡不敵眾,很快便敗下陣來,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搶到衣服的女人走到淙淙的面前,將裙子遞給她。淙淙很從容地接過,自始至終,她沒有擦過一下臉頰上流下來的血。

    女人們四下散去,淙淙亦無需向她們道謝,仿佛這是發生過許多次的事,人人都習以為常。淙淙迎面走來時還向春遲揚了揚手上的裙子,一切都非常明艷,女孩笑中的眉眼、臉頰上慢慢凝固的血,以及她手中的衣裙。

    女孩在春遲的面前站住,未等氣息平順,就說:

    「給你。」

    「給我?」

    「嗯,給你的。紫色很適合你。」

    裙子落在春遲的手上,輕得好像一隻小鳥;她用力抓緊它,生怕一不留心,它就會飛起來。

    春遲非常驚訝。她很快變得不安起來,猶豫了一下,終於伸出手指,幫淙淙擦拭臉上的血。有幾處傷口,抓破的表皮已經脫落,裸露在外的嫩肉不斷湧出血來。春遲看著鮮血猶如愈演愈烈的火焰一般蔓延,心中一片慌亂,只是徒勞地不斷擦去傷口四周的血。

    在失去記憶後,淙淙是第一個對春遲好的人,但這種感覺並不像春遲想像的那樣美妙。由於對過去一無所知,春遲時常會感到無助。那時她多麼盼望有人能夠走近她,疼愛他。可是淙淙臉上的傷口那樣灼目,令春遲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無法還給她什麼。

    淙淙是個野姑娘。父母雙亡,孤身一人住在瀲灩島上。有時在島上的天主教堂里寄住,有時到難民營里混日子,誰也不知道她明天在哪兒,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的影蹤一定有許多人想知道。因為她是一隻太美麗的動物,令整個森林裡的鳥獸都黯然失色。春遲也許應當感到幸福,因為這隻最美麗的小獸棲落在她的身旁,日日夜夜與她為伴,這是多麼值得羨慕的事。淙淙的確很依賴春遲,夜晚睡覺的時候,她總是偷偷爬到春遲的床上來,抱著春遲:「睡吧。」說完,淙淙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熱帶的夜晚,雖然有海風,仍使人覺得燥熱。淙淙睡著了也很不老實,仿佛在被子裡游泳似的,四肢擺動,呼吸很深,嘴巴也張開協助呼吸。有時她又會緊緊地抓住春遲,講含糊不清的夢話。在那些深夜裡,春遲驚醒,她看見女孩如攀援的小野獸般地鉤住她,神色魘足。

    春遲輕撫她的臉頰。此刻她睡得很熟,不會醒,像一個屬於她的娃娃。她必須承認,自己有些妒嫉淙淙。儘管她已經努力克制這種糟糕的情緒,當旁人被淙淙的美吸引,試圖與她靠近的時候,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遠離。雖然她明知淙淙也許從未意識到自己的出眾,她也不會知道春遲的難過。春遲又看了淙淙一會兒,輕輕地用被子蒙上她的頭。她希望世界都不要看到這個光芒四she的女孩,只有自己知道她的美;或者哪怕她的美不要這樣突兀,像自然中的流水樹木,屋舍中的瓷器擺設一樣靜謐,那樣也不會令春遲不安。

    清早醒來時,春遲看見淙淙已經坐在床邊,正抱著她的雙腳出神地看。她撫摸著春遲腳上的血跡,說:

    「真可惜你記不得從前的事了,我想那一定很精彩,這雙紅色的腳就是最好的證明。」

    「它們還燙嗎?」春遲輕輕問。她很少去碰這雙腳,她總覺得,它們似乎並不屬於她。

    「還燙。你全身都很燙,所以才會流鼻血。你就是一座活火山。」

    「是嗎?那你不怕我噴涌嗎?」

    「不怕。我喜歡你的燙,紅孩兒。」淙淙這樣叫她。

    然而淙淙並非對誰都這樣溫柔,春遲是一個例外。事實上,淙淙瘦小單薄的身體裡充滿了驚人的破壞欲。雖然曾寄住教堂,但她對於基督教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憎惡。當春遲對淙淙說,她非常想去做一次祈禱,祈禱能將那些遺落的記憶找回來時,淙淙的口氣十分鄙夷:

    「不要在我的面前提這些,我早已不相信有神。我住在教堂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想放一把火,將它燒毀。」

    淙淙露出輕蔑的微笑,春遲一陣凜然。她看到淙淙的虎牙在唇間掠過,附著幾縷殘存的檳榔果肉,猶如一顆絞纏著血絲的獸齒。

    在難民營里,淙淙喜歡和那些在船上賣唱的歌jì混在一起,讓她們教她唱歌。她的聲音低沉,略帶沙啞,唱起歌來別有一番韻味。那些歌jì們開始攛掇她與她們一起到船上賣唱,說她這麼美,肯定能成為最紅的姑娘;船上的生活很熱鬧,再也不會感到煩悶,而且還能賺到許多錢。對於別人的讚美,淙淙毫不經意,只是抿嘴一笑;金錢也並不令她心動,然而那種新鮮的生活倒令她有些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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