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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難怪你千方百計地逃出來。原來是要到這兒來——你一直和他住在這兒?」

    她蜷縮在他暴力的手心裡,仿佛已經習慣了他的這種方式。她不說話。

    「我在問你,你一直和他住在這兒嗎?」他大吼一聲,令人心驚。

    「是。」她回答他。他很憤怒,用滿手的力氣捏住她。她身上那個脆硬的傷口崩裂開。

    她應該感到一絲欣慰嗎?他在意著她,無法忍受她與別人在一起。但這也許只是他慣有的霸道。他要怎樣處置她呢?她異常平靜地等待著。

    他拎起她向外走,蘇迪亞攔住了他。遺憾的是春遲看不到少年無畏的表情,不然她也許能在頃刻間了悟少年有多麼地愛她。

    「放下她。」少年用馬來語對駱駝說。

    靜默,僵持的片刻。春遲已經感到了可怕的烏雲慢慢壓下來。多年後她一直後悔此刻自己的沉默。她非常了解駱駝,知道會發生什麼。

    她會攔住他的,她正要這麼做;只在一遲疑間,她的臉上已經濺滿了鮮血。

    「蘇迪亞?」她顫聲喚他。

    他用重重跌在地上的聲音回應了她。

    她伸出手去,摸到駱駝手中的兇器。手指觸到那溫熱的血液,精敏的觸覺使她感覺到蘇迪亞的心跳,越來越微弱。

    「你殺死了他,是嗎?」她緊緊抓住駱駝,手指嵌入他的皮肉里。

    駱駝沒有回答她,他用腳踢開門,將她搭在背上,走了出去。古舊的門在身後來回搖擺,嘎嘎作響。

    她伏在他的背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他帶著她穿過那片緬梔花林。

    這是蘇迪亞最喜歡的地方,緬梔花是蘇迪亞最喜歡的花。他常說,這花是有佛緣的,他幼年時曾寄住在寺廟中,寺廟的院落里便種滿了緬梔樹。他負責打掃寺院,這緬梔花很是脆弱,軟風一吹,落了一地;待他掃完,再回頭看去,又落了一地。然而他卻並不沮喪,因這花總令他看著歡喜。

    傍晚時看這花樹最是迷人。稀薄的日光落在蛋白色的花朵上,樹上地下,到處泛著一層淺金色的光澤,仿佛是從殿宇和佛祖那裡擷了幾絲神采。

    二三月份的時候,花開敗了,葉片也盡數落下,只剩得光禿禿的樹枝,那形態倒似鹿角,所以人們又叫它鹿角樹。她的眼睛雖看不見那些浸染著金色神光的花朵,但蘇迪亞曾帶她去摸鹿角狀的樹枝。

    現在少年和他景仰的佛祖在一起了。也許在一座最高最遙遠的寺廟裡,少年正緩緩掃起滿地的緬梔花。正是黃昏,金色如故。他不時地停頓下來,微微俯身,看一眼那個還在人間受苦的女孩。

    在春遲旁枝叢生的記憶里,蘇迪亞也不過是一個單薄的影子,一閃而過,淡如一抹陳年血跡;可是那個影子總是筆直地站在春遲身後,不躲閃,不游移。

    春遲被駱駝帶回營地。仍舊是那間屋子,大窗戶,傍晚she進來的陽光照亮滿地的棕櫚葉。

    駱駝抱著她,他探入她,比先前更溫柔,更小心翼翼。她疑惑地感覺著他,他伏在她的身上,忽然乖順得好像小男孩。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臉,摸到他的眼窩——他緊閉著雙眼。他的皮膚是塊鬆軟的土地,皺紋猶如茂密的植被,遍布各處,無聲地瘋長……衰老的過程不可遏抑,他像一面土崩瓦解的牆壁,坍塌的煙塵撲面而來。她貪婪地吸吮所有塵末,仿佛這些就是他滄桑的過往。她在他的往事中尋找她丟失的記憶。

    她比任何時刻都更需要這段記憶。蘇迪亞的死已經攔住了她奔向駱駝的路,她與駱駝不會再有將來,他們只能在往事裡相聚。所幸的是,他們擁有豐沛的往事,她在尋找記憶的過程中越來越相信,那段丟失的記憶一定繁盛而華美,不會令她失望。

    她躲在他身體的下面,他那沉實的身體像低低的屋檐一般遮擋住她。她努力使自己相信,他們是在過去的某個時間裡。於是她忘卻了蘇迪亞的死,盡情地與他歡愉。

    但是駱駝永遠是個野蠻的闖入者。他刺破了她的繭,將她掘出。

    她感到房檐忽然被掀翻了,她站在曠闊的空地上,暴露無疑。她看到少年一點點被拖出來,從陰冷晦暗的角落裡。他冰冷的雙腳張開著,灰青的臉龐上還留存著幾分死亡突然降臨的驚愕。

    她在他的肩膀上找到了自己的氣息。他們是有過一個擁抱的,帶著緬梔花的清香。

    她猛然推開他,粘合在一起的身體被撕裂,他們都感到一陣疼痛。他捏住她,把她重新打開。

    她惡狠狠地咬他,掐他的脖子。他按住她,攜她翻越最高的山峰。那是有飛鳥和桃花的地方,是人間仙境,誰也無法抗拒。

    瀑布從山頂飛濺下來,流進最隱秘的溶洞裡。她聽見泉水擊打岩石的聲音,那聲音圓厚而悠長,宛如經歷了一個瓜熟蒂落的過程。

    她愣了一下。

    也許早在那時,春遲就已經明白什麼將會發生。底層休眠的火山甦醒過來,駭人的聲音一層層湧出表面,乾燥的皮膚變得濕潤。她忽然不想和他的身體分開,體內的仇怨已被奔騰的瀑布沖走,現在那裡一片空曠。沒有人知道,一粒微小的種子正緩緩地游向它的彼岸。

    軍隊正在造新房子,並且集斂了島上有錢人的各種珍稀寶貝。人們漸漸習慣了匈蓬人的統治。對他們而言,誰統治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家中剩下的成員都平安地活著,能夠吃飽,不再流血。

    春遲走出營地的時候,沒有人阻攔。駱駝並不擔心她會離開,或者應當說,駱駝不認為她會離開(素來只有他拋棄她,絕沒有她拋棄他的可能)。駱駝以為,先前她的離開是因為惦記著住在海邊小屋裡的那小子,現在他已經替她了斷了這份牽掛,她還有什麼理由離開呢。

    她一個人跑去海邊小屋背後的樹林,逐一撫摸那裡的墳包。小的是他的小動物們,那個最大的應當就是他了。她採回一些緬梔花,放在他的墓上。她沒有哭,靠在那座墳墓旁邊的時候,她覺得很平安,仿佛他就坐在她的旁邊。他一向是安靜的,不會吵著她。

    三日後,她離開這裡。臨走前從床下拖出那隻木箱,滿滿一箱貝殼,這是蘇迪亞最後贈予她的禮物。

    春遲在海邊等待可以去其他小島的船。她要找一個不屬於駱駝的小島,逃出他掌控的領地。

    然而駱駝的士兵忽然出現,將她抓住。她又被帶到了駱駝的面前。她蜷縮成一團,手中緊緊抱著那隻木箱。他一定是憤怒的,她聽到他咻咻的喘息聲。他扯著她的頭髮把她拉起來。

    他用手捏住她的臉。她試圖在他野蠻的動作里尋找一絲往昔的溫存,然而這似乎是徒勞。愛是最令人哀痛的幻覺,此刻,被他這樣羞辱著,如何能再沉浸於被擊碎的幻覺當中呢?

    「把她手中的木箱奪下來!」他命令身邊的士兵。

    她冷笑起來。在他眼中,她不過是個見錢眼開的女子。

    他們走上前去搶她的木箱。她緊緊抱住,他們都很吃驚,一個柔弱女子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力氣,然而這也使他們斷定她手中的木箱裡是珠寶。

    春遲明知,若是打開讓他們看一眼,真相自然明了,那一刻駱駝該是多麼難堪!然而她卻寧可他繼續誤解她,也不想讓他們打開木箱,因這是侮辱,對於虔心的愛,對於可貴的記憶,對於蘇迪亞。

    木箱還是被奪走了,倒扣在地上,貝殼滾落了一地。破碎的聲音。

    赤烈的日光下,不會再有更大的羞恥。

    她掙脫驚愕的士兵,撲倒在地上,摸索著撿拾那些貝殼。春遲一片一片撿著,將它們重新放回木箱。

    駱駝和他的士兵怔在那裡。沒有人會懂得這個瘋癲的女人,她視如珍寶的木箱中不過是一些隨處可見的貝殼。她貪戀的不是金錢,那麼又是什麼呢?是什麼令她如此敬畏和迷戀?駱駝俯下身去,試圖安撫她。她劇烈地顫抖起來。喃喃祈求道:「讓我走吧……」

    她帶著她的木箱離開,消失在船艙里。而船又消失在大海中。這女孩令人不安,甚至感到不祥。駱駝只是希望自己快些忘記她跪在地上絕望的樣子。他疲憊地對他的士兵說:

    「走吧,我們回去。」

    女孩坐在船艙里,那顆小小的胚芽終於動了起來,第一次。它像一個風箏軸不動聲色地放線,然後輕輕對女孩說:

    「不要怕,現在你不再是毫無憑藉的。」

    女孩接過梭形線軸,看見掛念和愛戀一圈圈纏在上面,都沒有丟。她所有付出的,都在這裡了。

    雙目失明後,春遲的眼前常常出現淙淙的樣子:她穿著那件髒兮兮的灰色裙子以及糙葉編的簡陋涼鞋,佩戴龐大的扁月形銅飾以及很沉的黑色或白色的珠串項鍊,她站在高大的扶桑樹下,嘴裡咀嚼著一顆檳榔。忽而粲然一笑,露出滿口赤紅。淙淙的美令人訝異和不安,然而她自己卻渾然不知。那美麗又暗藏著殺機,仿佛她被放置在巔峰之上,隨時都有可能一落千丈。

    她們初識正是淙淙最美的時候,一個女子在她最美的時候,對於自己的美一定是不自知的,在懵懂中攀爬,向著更高的地方,不知不覺就到了巔峰。

    這種美也許曾讓春遲感到不安,也許還有更複雜的情感,比如妒嫉。因為妒嫉,她才開始想要躲閃。這種感覺,就像春遲第一次走入曼陀羅花叢,看到一朵朵倒吊的花朵,綿綿不絕,生機勃勃,可這是多麼垂喪的艷麗!在淙淙面前,她讚美了這些花朵,淙淙便以為她十分喜歡它們,卻不知道那讚美也隱藏著深深的敬畏。這註定她無法將自己融入那片花叢。磨鏡記上闕(1)雙目失明後,春遲的眼前常常出現淙淙的樣子:她穿著那件髒兮兮的灰色裙子以及糙葉編的簡陋涼鞋,佩戴龐大的扁月形銅飾以及很沉的黑色或白色的珠串項鍊,她站在高大的扶桑樹下,嘴裡咀嚼著一顆檳榔。忽而粲然一笑,露出滿口赤紅。淙淙的美令人訝異和不安,然而她自己卻渾然不知。那美麗又暗藏著殺機,仿佛她被放置在巔峰之上,隨時都有可能一落千丈。

    她們初識正是淙淙最美的時候,一個女子在她最美的時候,對於自己的美一定是不自知的,在懵懂中攀爬,向著更高的地方,不知不覺就到了巔峰。

    這種美也許曾讓春遲感到不安,也許還有更複雜的情感,比如妒嫉。因為妒嫉,她才開始想要躲閃。這種感覺,就像春遲第一次走入曼陀羅花叢,看到一朵朵倒吊的花朵,綿綿不絕,生機勃勃,可這是多麼垂喪的艷麗!在淙淙面前,她讚美了這些花朵,淙淙便以為她十分喜歡它們,卻不知道那讚美也隱藏著深深的敬畏。這註定她無法將自己融入那片花叢。

    瀲灩島上的收容所是春遲記憶的起點。

    它曾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寺廟,由於絕好的地勢,又或者還有神明的保佑,這裡縱使在海嘯來襲的時候也安然無恙。海嘯之後,當地的穆斯林們欣然同意將它改建為收容所,而他們大都遷徙到鄰近的一個島嶼,那裡是很原始的馬來人部落,有寺廟和安全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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