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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次日中午,春遲作為俘虜,被翁格人押著,前往匈蓬人的營地進行談判。儘管對於春遲的話他們還有所懷疑,但由於軍隊已經處於極其不利的劣勢,所有可能扭轉局面的辦法他們都願意一試。
她如獵物般被拎到駱駝的面前。她終於與他見面,眾目睽睽下的見面。她被狠狠地丟在地上,腰背上化膿的傷口首先被他看到。她坐起來,仰起臉來。她從那一大堆混雜的記憶中艱難地扯出一絲微笑掛在臉上,哀怨或者也是有些的,但並不容易察覺。
他們用馬來語交涉。她聽著他的聲音,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悠悠地倒下去。聽到他的聲音她就知道,自己平安了。那聲音強硬、洪亮,她知道,他不會丟下她不管的。
她醒過來,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腰上的傷口還在疼,摸了摸,已經被包紮好。
她無法用心計算時間,她應當睡了很久。她幻覺中發現到那邊有一團亮,恍惚地以為滿地都是她的貝殼。她很想走過去摸一摸,起身卻感到背後的傷口撕裂般地疼痛,身體好像就要斷開了。她只得又躺下。
不久,駱駝來了,走到她的床邊。她伸出手,從空中晃了兩圈,終於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喚他:「駱駝。」
「你想起從前的事沒有?」他劈頭就問出這個令她困窘的問題。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金柄短刀上——這次他應很滿意,短刀被她擦拭得很明亮。她搖搖頭。
他嘆了一口氣。她連忙說:「但我一直沒有放棄,我正在用一個愚笨但是很奏效的辦法去尋找……」
「嗯,好吧,那麼等你找回記憶,再來找我。」他沒有足夠的耐心聽她說下去。
他的話令她一時無語。她攬過他的胳膊,手臂與手臂藤枝般纏繞在一起,她終於如願。然而那種滿足只有片刻,她忽然被一種疼痛擊落在地,霍地緊緊抓住他,急迫地說:
「牢房裡還關著幾個犯人,他們都是無辜的,你快去救他們……」
他用力甩開她,生硬地說:
「你難道不知道你已經給我添了多大的麻煩嗎?為了你,我已經答應那些翁格人,放他們走,還劃分了地盤,暫時不會再去進攻他們。」
春遲一陣感動,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可是立刻又想起關在囚牢里痛苦呻吟的孕婦以及她柔軟的肚子,她又繼續哀求道:
「求你了,快去救他們。那個孕婦就要生產了,她很痛苦。」
「閉嘴!」駱駝大吼一聲。
「求你去救他們,他們就要死了……」
駱駝猛然甩過來一個耳光,打在春遲的臉上。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便是他了,她暴戾的愛人!他如此粗心,甚至沒有發現她的眼睛已經瞎了,再也看不見他。
駱駝沒有再來看過春遲,她仿佛被關進了另一座囚牢。她昏沉地躺在那裡,只有送飯人提醒著她時間的遷移。一日又要過去,春遲不敢去想,在翁格人的囚牢里關著的犯人們現在怎麼樣了。是他們激起了她求生的鬥志,使她決心不顧一切地與他見面;她亦給了他們最後一線希望——那種期待是什麼滋味,她很清楚。然而現在她卻不能將他們救出來,他們一定很失望。
她一直最怕的是令別人失望。她曾答應淙淙,陪她一起去船上生活,不離不棄,可她食言了,並且不告而別,她令淙淙失望;駱駝一直希望她能夠記起往事,雖然她從未放棄尋找,但至今毫無進展,她令駱駝失望;她答應蘇迪亞,不會夜晚獨自外出,可她還是自己走入毛莨叢林,並且再也沒有回去,她令蘇迪亞失望;現在她又令囚室里苦等的犯人們失望。失望就像一場暴風雨,熄滅的火種不可能再度點燃,那傷害將永遠留在那裡,無法彌補。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他站在馬六甲河畔,注視著對岸的漂亮建築。它是有名的紅屋1。紅磚牆,硬木門,門前是寬闊的石階,荷蘭人的建築總是這樣氣派。
鐘聲忽然響起,嚇了他一跳。有位嬤嬤走過來,把門關上。裡面正在舉行儀式。他的女兒、女婿以及小外孫都在。他們多次邀他來觀禮,都被他拒絕。他只是怕自己破壞了他們的好興致。
也許不會有多少人像他這樣迷戀中國,他甚至覺得,祖父曾是鄭和船隊中的一名海員,這是至高的榮耀。三十年前他在碼頭工作的時候,曾認識過中國輪船上的工人。他們有過一段書信來往,他會寫的漢字寥寥,那些信件被他視為珍寶。後來通信中斷了,跑船的工人再沒有了消息。他就更思念,希望可以渡海到中國去看看,但家人都反對。直至最近他的妻子死去,他才覺得事情又有了轉機。
他很想帶小外孫一同去中國,讓他到那裡去住一段,卻又一次遭到全家人的反對。他們要讓他到英國去,過喝伯爵紅茶、戴紳士禮帽的上層生活,他們說那才是文明——也許他們是對的。
他已經買好去中國的船票,臨行前悄悄跟隨他們到教堂,只是想多看看他們。他的行李不重,除了旅途中必要的乾糧和生活用品,還有一雙祖父留下的筷子,不過他不太會用。
戰爭並沒有就此結束。第五日,窗外又響起了炮火,硝煙的氣味在八月晴朗的黃昏里彌散得很遠。除了送飯,沒有人來探望過春遲。
三天後,歡呼聲響徹她棲身的軍營,匈蓬人勝了。她扶著牆,走到門口。門外一片空蕩蕩,看守她的士兵已不在那裡,似乎所有的人都去歡慶了。軍營空了。戶外的空氣里,野糙花枝的淡香混雜著血腥,春遲竟很喜歡聞這種氣味。她記得,這是埋藏在駱駝頭髮和鬍鬚里的氣味,溫情而暗藏殺機。
出了營地,她沿著海岸線緩緩地走。中午的太陽像軍隊一樣兇悍,她聞到皮膚散發著一股焦糊的味道。
即便是海嘯發生的時候,那場景也決不會比現在更可怕。海嘯是一場柔軟的、毫無生息的戰爭,而現在她踩著連成河流的血泊,跨過一具具屍體,慢慢走回翁格人的營地。她越走越灰心,這場災難正是她的愛人賜予班達島的。他是一個部落的首領,是橫行霸道的海盜,是一個嗜血為生的征服者!
春遲在島上居住已久,沿著海岸走了半日,她找到了翁格人的營地。這裡已經血流成河,她步步靠近囚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腐臭的氣息越來越重,她感到一陣恐懼,不由抱住肩膀。牢門是打開的,也許有人進來過。很安靜,只有蒼蠅嗡嗡地亂飛。她摸著走進去,想喚他們,卻說不出話來。觸碰——冰冷的身體,是那個少年,他的手裡還攥著一截石灰筆,死前是否還在牆壁上給他的小戀人留話;老夫妻就在他的旁邊,互相依偎著死去,身體已經冰冷,只有那兩隻握在一起的手,還有一些溫熱;最後,她摸到了那個孕婦。她的額頭上有膿血,也許是自己結束生命的。春遲的手撫過她的臉頰,嘴還張著,她碰到牙齒以及從嘴裡湧出來的螞蟻。這女人已經像一座腐朽的建築,很快就會坍塌。她將手放在女人隆起的肚皮上。高聳而冰冷,像一座淒涼的小山坡。而她的小寶貝就永遠地葬在這座山下了。
她最害怕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他們都已經死去(大概是餓死的),帶著對她的失望死去了。
她從牢房出來,熾烈的太陽仍未罷休,又追趕她到了這裡。她感到一陣暈眩,她不能原諒自己,甚至不想看到自己,只想快些找個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蘇迪亞和她的海邊小屋——她首先想到的是那裡。她忽然很害怕駱駝,想到他,她的眼前就出現一攤血跡,那些死去的囚犯的臉龐一一閃過。
她盲目地奔跑起來。不知道跑了多久,發瘋一樣地奔跑,直到被一雙有力的手臂一把抓住。她大叫了一聲,像只絕望的小獸。
「你要跑到哪裡去?」是駱駝的聲音。
她驚恐卻又盼望。她倒在他的懷裡,卻又感到了更具體的危險。她掙扎著,眼淚掉下來:「他們都死了,你知道嗎?那些囚犯。」
「這與我有什麼相干?死去的人到處都是。」他冷冷地說。
「你為什麼還不認錯?你殺了那麼多的人!」
「你不殺他們,他們就會來殺你。」
「翁格人押我去和你談判的時候,你不是答應了他們,與他們劃定界限、不再進攻他們的嗎?你怎麼可以食言?」春遲仿佛看到了那樣的一幕:當她捧著找回的記憶去找他時,他卻再次食言。
「我為什麼要對他們信守承諾?我反悔了他們又能把我怎麼樣?」
春遲氣得說不出話。她拿起頸上掛著的短刀,對著他的手臂狠狠地劃下去。他疼痛難耐,把她摔在地上。她迅速站起身來,快步奔跑。他沒有起身來追,她聽到他急促的喘息聲越來越遠,竟然有些失望。
她跑到天黑,終於接近了他們的小屋。在離他們家不遠的地方,有一片緬梔樹林。那些長有蛋黃色花蕊的白花掛滿樹枝,遠遠看去像一片暈著霞光的雲海。夜愈黑,它愈明亮。她就是奔著這片亮跑了過來。她停下來,大口喘氣,內心忽然覺得平安。忽然有人從後面抱住了她。
蘇迪亞。
少年擁抱了他的女神。那是非常溫馨而豐盈的擁抱,比他此前無數次幻想過的都要好——不唐突,不生硬。
他們置身於明媚的緬梔花林中。這屬於熱帶的絢爛,將少年緊緊包裹住,使他格外縱情。他用炙燙的雙手捂住她背後的傷口,於是那傷口不再痛了。
蘇迪亞拉著春遲的手回家。他這樣滿足,自春遲失蹤後,他到處尋找,躲避兇狠的士兵,殘酷的炸藥,心力交瘁,幾近絕望。他祈求佛祖將他的女孩還給他。作為一個命運坎坷的孤兒,他內心平靜,素來沒有向佛祖要求過什麼。現在他想用今世全部的業力去要她。
佛當真應許了他,把她還給了他。
他們回到那間光線晦暗的小屋。蘇迪亞將一隻木箱從床下拉出來,滿滿的貝殼。每一顆都打磨得像牙齒一樣光潔。春遲跪下來,用手一顆顆地去摸。她粲然一笑,宛如找到食物的野獸。
春遲向來不言感激。
春遲將她的手放在貝殼上,便覺得周圍忽然變得寂靜。尋找記憶可以平復所有的傷痛,可以暫時令腦海中駱駝的形影與她隔絕。
晝日與黑夜再無分別。記憶像層層紗帳,將她籠罩起來。她重新變得聖潔而專注。
她安詳地坐在她的密室里,蘇迪亞忽然覺得她非常強大。他不再為春遲擔憂,他的確已經習慣她專注於貝殼。這樣的生活充實而安詳,是他所希望的。
但是,蘇迪亞還來不及感恩,那颶風般兇猛的首領已經撞開了他家的門。
春遲正探入一段記憶的深處,忽然被什麼力量拉了回來。他來了!氣息和聲音都來了!他一腳踢倒了屏風,捏住了他的鸚鵡小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