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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而指甲一直是令她困擾的難題。無論將它們修剪得多麼短、多麼光滑,划過貝殼的時候,總會發出不和諧的聲響,將流暢的記憶隔斷。最終,她把雙手浸泡在白醋里,等指甲軟了,她用刀和鑷鉗將指甲從肉上剝離下來。一片,兩片,三片……剝去指甲的雙手血肉模糊,再一遍遍用冷水沖洗,又過了兩日,才完全止住血。春遲覺得很滿意,沒有一雙手能像它們這樣柔軟。
當蘇迪亞第一次看到這雙殘缺的手時,手指上深褐色的窟窿令他一陣心驚。但時間久了,他竟不再覺得它們醜陋。相反,它們比任何人的手指都要靈活,輕盈,是天生的舞者。他漸漸懂得欣賞它們,以及它們的舞蹈。
有時蘇迪亞將頭從屏風後面探進來,借著一點逃逸進來的月光可以看到,春遲將她卓絕的雙手緩緩放在貝殼上;沒有一絲聲音,但他卻分明地感到她的手指在空中划過的影子,那麼纖細柔軟,宛如洋洋灑灑散落空中的白色jú花瓣。他心頭一陣難過,每次看到她的凝神模樣,都覺得命運真是殘忍,仿佛舉行一場又一場祭奠,一次次將她的希望與愛戀挖出來,又埋上。
駱駝就像一場劇烈的颱風登陸這座島嶼。蘇迪亞已經略略覺察到春遲的不安,卻不知原委。她變得很焦急,似乎想在一夜之間吞食掉所有貝殼中的記憶。她不顧士兵在海邊駐紮,不顧自己的視力已近喪失,固執地出海打撈貝殼。
「我需要更多的貝殼,更多……」春遲衝出家門的時候,蘇迪亞拉住了她。此刻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雨季來到了小島,時光在夏天的末尾追上了她。蘇迪亞幫她擦乾額前淋濕的頭髮,無限溫柔。春遲神情恍惚,囈語連連:
「我要快些去,蘇迪亞,我來不及了……」
「你不是願意窮盡一生去尋找那枚貝殼嗎?為什麼又忽然變得這樣急?」
眼淚順著春遲睜大的雙眼流淌下來。幾千尺以外那個趾高氣揚的男人是否正和他的士兵們舉杯慶賀?成百上千的火把被點燃,一隻只酒杯被斟滿,姑娘們攜著歌舞出場,篝火上的烤肉熟了,油滴滋滋流淌。她幻想著自己忽然破門而入,令眾人驚詫。她佇立在一屋子的熱鬧中間,像一尊剛從土中挖掘出來的冰冷石像。她將那枚找到的貝殼掬捧在手心裡,讓宛如cháo汐般升起的光亮she進他渾濁的眼瞳里。他猝不及防,被劇烈的往事所傷,打回了原形,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他是個滄桑的老人了,周圍的熱鬧都已無法滲入身體,孤寂瓦解著他的內心。她捧著他們之間澄清的愛情走上前去,攙扶起他。她要告訴他,這才是他僅剩的東西。
可是她還沒有找到那枚貝殼。
蘇迪亞讓她回房間休息,答應幫她再多找一些貝殼回來。春遲又回到她的貝殼中間,憔悴的樂師終於沒有力氣再奏響一枚貝殼。她喃喃地說:「蘇迪亞,我該怎麼辦……」
駱駝似乎還不能歌舞昇平,盡享勝利的喜悅。島上尚有殘留的敵軍部隊隱藏在暗處,隨時有可能發起反擊。戰火很快又會燃起,班達島的居民終日惶惶不安,許多人已經悄悄逃離此地。
而春遲卻怎麼也不肯離開。蘇迪亞終於明白過來,問:
「你遇到他了,是嗎?」
「是的。」
「你先前單是和我說他是一個首領,我現在知道了,他是一個這樣兇狠殘酷的首領。」
「我一直也不願意相信……」
「你打算去找他嗎?」
「我只是在找我的記憶……」
「你幻想能在他駐留島上的這些日子找到記憶?」
「是呵。」春遲悽然一笑。
「如果留下來,生命隨時都有危險;也許還來不及走近他,你已經被他的士兵殺死了。」
「我總抱著希望,盼望上天忽然特別眷顧我,將那枚貝殼送給我,又帶我去見他。」
春遲那種沉溺的神情總令人不忍再說什麼。蘇迪亞喃喃地說:「願佛祖保佑。」
說罷,他推門走入雨中,又去海邊撿拾貝殼了。
戰爭很快爆發了,到處一片混亂。島上的居民除了之前遷走的,剩下的人關在家裡,不敢出門。由於駱駝和他的軍隊濫用炸藥,島上的樹木被劈倒,被炸死的動物屍體隨處可見。
蘇迪亞和春遲被困在他們的小房子裡,外面不時傳來爆炸聲,火光映紅了天空,白晝與黑夜再無分別。春遲變得越來越憔悴。然而蘇迪亞又何嘗不是呢,儘管外面一片戰亂、情勢危險,但他仍要出門,冒死去尋找貝殼。
蘇迪亞多麼珍惜當他背著裝滿貝殼的麻袋回家來,遞給春遲的那一刻她臉上掠過的微笑。他為她帶回六十六隻貝殼,六十六隻貝殼就是六十六個希望。春遲小心翼翼地將貝殼倒在床上,一枚枚數著。她像個終於得到蜜糖的孩子,滿足而貪婪。他就站在她的身後,她可曾發現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她知道嗎?這一刻他多想抱住她,將她完全裹在他的懷抱里,就像夜色降臨於小島,煙靄籠罩著森林那樣,均勻的、輕柔的、濃密的擁抱。不,他已經不能給她一個如此靜謐的擁抱了,他的身體已經開始涌動。遲來的青春期矗立在他的面前,像一座無法翻越的山峰。少年跌倒在山腳下,匍匐前行。他顫抖的身體變成了一片海洋,海浪狂野地打在礁石上,來勢兇猛,他幾欲失控。
春遲無視少年熾烈的情慾正在灼燒,她又義無反顧地走入虛幻的貝殼世界。她從未真正地了解男子,她從未看到過一個忍受情慾折磨的男子(曾經有關駱駝的經歷,使她覺得男人應像颶風一樣襲來,沒有遲疑,沒有猶豫)。縱使她的眼睛可以看見,面對少年漲紅的臉龐、戰慄的身體,她亦不會領悟到什麼。
蘇迪亞沮喪地退出屏風,回到他的床上。他常常懷疑春遲所經歷的那場愛情是否真實,她看起來那麼單純無邪,仿佛從未有男人走近過。他蒙在被子裡,和自己發狂的身體搏鬥,直至筋疲力盡,才帶著憂傷睡過去。
那一天,春遲仿佛受了什麼召喚,她放下手中貝殼,推門走入外面一片無垠的黑暗之中。屋裡的床榻上,蘇迪亞熟睡正酣。
春遲茫然地走入一片毛莨叢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去哪裡,撿貝殼還是尋找駱駝的住處?她只是隱約地知道,走出這片叢林,就到了海邊。
毛莨叢林裡到處是刺,灌木有刺,藤蔓有刺,就連竹子也長滿了刺。天色已晚,她完全看不見前路,只是莽撞地向前走,尖刺不斷扎進她的皮膚里、手臂、腳踝,甚至臉上。她輕輕地拭去臉上泌出的血滴,繼續向著更深處走去。然而身前的灌木叢越來越高,越來越稠密,仿佛從未有人走到過這裡。春遲並沒有感到害怕,可是思念忽然來襲——她多麼想念駱駝呵。她想起他們曾經的海邊小屋,想起那張吊床——那樣親昵地疊睡在一起,再不會有了,不會再有人與她如此靠近。
森林深處,盲女開始狂亂地衝撞。她跑過的地方發出灌木折斷、鳥群驚起的聲音。不久,她靈敏的鼻子便聞到了火藥的氣味。周圍一定有人。也許被駱駝擊潰的翁格人就埋伏在這裡。她慢下腳步來。有人在靠近她,從身後。她無處可逃,前面的灌木已經足有半人高,很難穿越。後面的人越來越近,她聽見惡狠狠的呼吸聲,聽見彎刀划過灌木叢的聲音。那人應該就在她的背後了,她剛這樣想著,就感到冰冷的長刀抵住了她的腰。
身後的人用馬來語喝止她。她聽不懂,繼續走。彎刀從她的後腰部刺入,血液的氣味在cháo濕窒悶的森林裡顯得很清慡。她向後仰倒下去。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穿she進來的月光,終於找到了她,溫柔地舔噬著她的傷口。
漫長的黑夜終於結束,她再也不會因為失眠而躁動不安。
醒來時,傷口還在流血。她知道用力壓住身體會好一些,可是腰肢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她的身上纏著一圈圈繩子,像一隻梭形紡錘般丟在角落裡。她聽見有人用馬來語小聲對話,那應是看守她的士兵。而周圍還有其他微弱的呼吸——她絕不是唯一被擒住的犯人。
她被翁格人當做駱駝派來的探子,和其他犯人關在一起。可他們是多麼荒唐——又有誰會派一個雙目失明的柔弱女子來做探子呢?
接連幾個晴日,酷熱。在密不透風的囚室里,眾人傷口迅速腐爛,膿血不止,到處瀰漫著一股腥臭的氣味,引得蒼蠅嗡嗡亂飛。囚犯們不休地哭鬧,抱怨,謾罵……只有春遲非常安靜,一動不動地縮在牆角,像一隻冷冰冰的蠶蛹。吃飯的時候,有好心的犯人靠近她,將飯食放在她的旁邊。她沒有動。蒼蠅們圍著她的傷口繞來繞去,犯人們都疑心牆角的女子已經死了。
但春遲的頭腦卻很清醒,耳朵也還靈敏。犯人們的對話她聽得很清楚。他們與自己一樣,都是一些無辜的人,不過是因為誤入翁格人的領地被當做密探擒拿。他們當中有相依為命的老夫妻,有孕婦,有少年……春遲從未與這樣多的人共處一室,一直以來她都是自閉的,沒有關心過周圍人的生活。
年老的夫婦相互扶持,不離不棄;對腹中胎兒的盼望,使孕婦不曾失去求生的鬥志;少年無時不在思念與他青梅竹馬的女孩,他在囚室的牆壁上刻畫著她的名字……愛是無盡的牽掛,是不竭的力量,是苦難的庇護所。春遲也隱隱感到內心的不甘,她還有那份可貴的記憶沒有找尋到,難道她放棄了將燦如珍寶的愛情呈於他面前的願望?
犯人們越來越明白關在這裡的唯一結果是什麼。他們都不是匈蓬部落的探子,駱駝自是不會派人來營救;對於翁格人來說,他們已被認做罪人,又再無利用價值。翁格人的軍隊忙於抵禦匈蓬軍隊的再度襲擊,這幾日送飯的人沒有按時來,他們已經被遺忘了,很快就要餓死在這裡。
年老的夫妻已經沒有氣力說話;少年不再堅強,靠在鐵柵欄上默默地哭泣;孕婦被間歇性疼痛折磨著,發出陣陣哀叫——也許就要臨盆了。而那個他們一直以為死去的女子忽然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她循著哭聲走過去,在孕婦的身旁坐下。這樣的舉動,連春遲自己也感到驚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動。
「你很痛嗎?」在島上居住那麼久,春遲多少會說幾句馬來語。
孕婦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她只是緊緊攥住春遲的手。她的身體很燙,還在不斷發抖。春遲的手臂不經意撞到她隆起的腹部,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它在動,宛如一朵從水底緩緩升起的海葵,伸出柔軟的觸角,輕輕碰了碰人間。
孩子,孩子是水底綻放的精靈。投梭記下闕(2)春遲忽然衝到囚牢的鐵欄前,對著外面大喊:
「帶我去見匈蓬人,我們是他們派來的探子,他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贖回我們!」
囚牢里的犯人們都驚異地睜開眼睛,望著春遲。關在這裡那麼久,這個瘦小女人身體裡的血液還未流光,她忽然顯現出驚人的力量,宛如一次重生!他們懷疑著,又不可遏抑地開始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