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她重新站起來,蹙眉向駱駝看去。眼淚乾涸,駱駝從她的視網膜里消失了。
站在春遲身後的蘇迪亞有一半華人血統,他母親是巫族人,所以他也通曉馬來語。他湊到春遲的耳邊,為她解釋道:
「島上殘餘的翁格軍隊還未消滅,接下來大概還會有連番的殺戮。今夜,他和他的士兵就在島上安營紮寨了。」
春遲回頭對著蘇迪亞點了點頭。
蘇迪亞並未發現春遲神情異樣。這個高瘦的男孩兒半年前與春遲相識,是春遲在這小島上唯一的朋友。
春遲坐在桫欏樹裸露在外面的根繫上,她覺得無力,不得不用手撐住地面。
蘇迪亞從春遲身後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
「我去打聽了一下,士兵們今晚就駐紮在海邊,我們今天可能沒法出海了。」
「嗯。」春遲輕輕應了一聲,語調中帶著幾分沮喪。
「但昨天我們撿到的貝殼還剩下一些。你今天可以用。」
「嗯。」春遲又應了一聲。蘇迪亞扶起她,向著他們的住所走去。
半年前春遲被蘇迪亞收留,住在他的那座用柚木建造的小屋裡。班達島的泥土十分cháo濕,房子總要高高地架在空中才能牢固。在他們房子的背後,有一片茂密的樹林。她隨他去那裡埋過死去的許多動物——野兔、野貓、蜥蜴……這個十八歲的男孩自幼父母雙亡,他已潛心皈依佛教,心地純善,從不殺生。自與他結伴生活,春遲再也沒有吃過烤熟的動物。這樣的生活清寡平淡,醒著就如睡著一般,日子倏忽就從指間流過。
蘇迪亞推開門,點著一支火把。春遲推開藤條編織的屏風,回到那一半屬於她的屋子裡。只有一張糙床,被形形色色的貝殼占據著,她已經無法睡在上面。床邊的那張氈毛毯就是她夜晚棲身的地方。在蘇迪亞的幫助下,她將牆上的窗戶封起來了。她要嚴嚴實實的黑暗,日以繼夜的黑暗。
駱駝離開後,春遲萬念俱灰,對於如何找回記憶毫無頭緒,只想快些離開這個到處充滿駱駝氣息的島嶼。就在離開的那日,她在碼頭邊又看到了那個到處遊蕩的瘋婆婆。這位故人依舊獰猙的臉龐此刻看來卻格外親切。瘋婆婆嘴裡咂著一隻螺,笑嘻嘻地從春遲面前閃過。她那像風一樣的輕渺的身影令春遲感到一陣惆悵,仿佛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春遲情不自禁地張開嘴,輕聲喚住她:
「婆婆。」
瘋婆婆的耳朵靈敏得很,她立刻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春遲想起手上挎的那隻口袋裡還有幾隻芒果,就走上前去,把口袋套在瘋婆婆的手腕上。春遲還從未見過這樣纖細的手腕,那包裹骨頭的皮膚薄得近乎一層透明的膜,幾個芒果都可能把它壓斷了。春遲只看了幾眼便不忍再看,嘆了口氣,說:
「你沒有家人也沒有住處,一定常常挨餓,才會瘦成這樣。」
瘋婆婆卻用力搖頭,指了指手中的螺,玄妙地笑了。
春遲的目光落在那枚長滿褐色斑點的海螺身上。她驚奇地發現,這海螺表面光滑剔透,像一隻蘊藏著秘密的水晶球。
那日,她猶如著了魔般跟著瘋婆婆走入瀲灩島最深的樹林裡。瘋婆婆用手指在海螺上打轉,周而復始,直到手指像鳥兒一樣在海螺上飛起來……
當瘋婆婆拉著她在記憶的甬道里穿行時,春遲哭了起來。她終於知道怎樣才能找到記憶,這近乎於無望的希望令她悲喜交集。
瘋婆婆是如何得知這個秘密,又是為什麼這樣專注於它,春遲無法知道。她憑藉吸取貝殼裡的記憶為生竟也活了這麼多年,記憶是最神奇的滋養。
春遲將自己關在封閉的房間裡,無數次撫摸她的貝殼。紅花寶螺、赤旋螺、三彩捻螺、玫瑰千手螺……她小心翼翼地用刻刀去掉附生在貝殼表面的珊瑚蟲和海藻鬆散,然後一遍遍沖洗,長時間地浸泡……一枚清除乾淨的貝殼,表面光滑,紋棱楚楚,手指撫過時,宛如琴弦撥動,奏出悅耳的音符。春遲閉目傾聽,只覺眼前閃過一道亮光,破出一條甬道,狹長而深邃。探身走下去,只覺得每一步都有幢幢的回聲,有水滴石穿的聲音,有萬物花開的聲音,有歡笑,有啼哭,她的手指越撥越快,仿佛怎麼也無法停歇下來。她獲得的記憶通常並不完整,有時是從童年的某一日忽然進入,有時是從少年時,有時已經結婚生子,有時甚至垂暮矣矣。然而一旦進入,絕無中途退出的可能。記憶的力量無比強大,像吸盤一樣將人吸在上面。除非走到記憶的末端,不然沒有辦法脫離這段記憶。
蘇迪亞見到春遲的時候,春遲已經雙目失明,眼睛上有令人害怕的血痂——很怕見光,在日光底下站不久時,雙眼就會湧出淚水。她神情古怪,時而哀怨,時而躁狂,有時看起來很柔弱,轉瞬間卻又變得十分剛烈。蘇迪亞收留下她,她每日去海邊撿拾貝殼,有時收穫甚微,她便獨自乘船出海打撈。捧著貝殼歸來的春遲,眼睛裡總有些平日裡從未見到過的神采。至於她拿著貝殼回到她那半間狹促的房間裡究竟做了什麼,蘇迪亞一無所知。
蘇迪亞很明白,如果不是因為雙眼失明之後,出海打撈貝殼以及打磨清洗它們變成了很難的事,春遲是決不會將她的秘密告訴自己的。
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知道了春遲的秘密。這真是一個令他震驚的秘密,聽得他瞠目結舌。蘇迪亞迷惑地問:「可是大海里有無窮無盡的貝殼,你就算窮盡一生也打撈不完;何況你打撈上來這麼多的貝殼,又怎麼知道哪枚貝殼裡的記憶是你丟失的呢?」
「所以要把這些貝殼中的記憶都吸進我的頭腦。」春遲決絕地說道。
蘇迪亞怔怔地看著春遲,良久才說:「你瘋了嗎?一個人的頭腦怎麼能容得下如此多的記憶呢?這樣下去你會崩潰的。」
「我沒有別的辦法。」春遲痛苦地搖頭。
「這是多麼愚蠢的辦法,相信除了你,再不會有人願意嘗試的。」
「也許。」
「值得嗎,就為了那個男人的一句話?那也許只是他的藉口。他是人,又是首領,又怎麼會和一個華族女子生活在一起?你難道想不明白嗎?」
「我明白。但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也想試一試。現在,我丟失了這段屬於我們兩個的記憶,是我虧欠於他的,但若找到記憶,他仍不肯要我,便是他虧欠於我了。」
「你努力上幾年,十幾年甚至更久,那時方知是他虧欠於你,又有什麼用呢?難道你窮盡一生只是為了要這樣一個答案嗎?這個答案如此重要嗎?」
「對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的確很重要。」
蘇迪亞非常喜歡看春遲那副痴迷的樣子——迷濛的眼睛,緊咬的嘴唇,還有那永不氣餒的小下巴——雖然這痴迷與自己並無關聯,而是牽繫在遙遠之處一個甚至毫無察覺的男人身上。
他們終於不再探討虧欠的問題,蘇迪亞不想為難她,轉換了話題:「你收集貝殼有些日子了,那麼……在你的頭腦中,已經充滿許多人的記憶了?」
「是的。」
蘇迪亞走到春遲面前,伸出手撫摸她的額頭。這蒼白而空曠的額頭,就像大海中央冰冷的礁石默默地經受著海浪劇烈地拍打,紋絲不動。春遲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是的,是駱駝在撫摸她的額頭。男人們似乎都喜歡她的額頭,飽滿、裝滿故事的額頭。她感覺到面前這男孩唐突的氣息,她輕輕躲閃開他的手。
蘇迪亞感到難堪,他轉過頭去,問:「那些記憶都是怎樣的呢?」
「不知為何,留存在每個人記憶深處的,幾乎都是痛苦。」
「怪不得你夜晚總是從噩夢中驚醒。」
二人陷入沉默。蘇迪亞明白,春遲已經在這條路上走出去很遠,任何的呼喚她都聽不見了。她現在只是需要幫助,當她一天比一天疲倦和虛弱的時候。
善良的佛教徒決心全心全意幫助春遲,找尋那枚藏有她記憶的貝殼——雖然這聽起來是一件多麼荒誕的事。
但我們必須相信那些渺茫的事,它們是遙遠又綺麗的仙境,它們是殘弱又明亮的火種。蘇迪亞這樣對自己說。
他是鄭和船隊中的一名海員。船隊遇難後,他一個人流落到這個小島。島上有個馬來人的部落,男人穿著裙子,但很兇猛。女人對他很好,給他野果和糕餅吃。總體來說,這裡的人們都是慵懶的。他後來決定留下來是因為小島實在非常安靜,氣候也不錯,在濕季到來的時候,周遭的環境頗有幾分中國江南的味道。
他是在跟當地女人學釀酒的時候,和那個叫敏蒂的姑娘搞在一起的。她是典型的巫族人,塌鼻樑,大眼闊嘴,身材豐滿。他和她好了之後,就住到了她的家裡。她的父母不甚喜歡他,因為他不會打獵,也不信仰伊斯蘭教。他被帶到山上學習獵殺動物,又被帶到寺廟參加儀式。他不太會說馬來語,沒有人與他說華語,於是他變得越來越沉默。
他偷偷在他和敏蒂的房間裡擺了媽祖像。敏蒂生育的時候難產,他在媽祖像前跪了一夜,但她還是死去了。
眼睛是被春遲自己弄瞎的。蘇迪亞後來才知道。視覺一直妨礙著她,眼前的光像火焰一樣亂竄,令潛心鑽研貝殼的她方寸大亂。她用布蒙住眼睛、封嚴房間,都沒有辦法將光完全隔絕。她需要一道更密閉的屏障。
鐵針在火上燒,她坐在火堆前發愣。火將鐵針烤得通紅,火苗在針上翻滾,她這才回過神來。她用衣服纏住手,慢慢地捏起鐵針,一寸寸向眼睛靠攏。針逼近的時候,她聽到眼球
嗤嗤轉動的聲音,雙手開始發抖。她努力盯著一個地方看,想要固定住眼球。就在針馬上觸到眼球的那一刻,雙眼因為凝視一個地方太久而掉下了眼淚。她輕輕拭去眼淚,又用鐵針瞄準。頭因為仰得太久,她感到一陣暈眩——不能再等了。她的手向回抽了一下,用力地刺下去。針陷入柔軟的眼仁里,迅速被包裹住,升起一團白煙。她被一陣鑽心的刺疼擊倒在地。她平躺在地上,等到疼痛像cháo汐一樣退去,才伸手拔針。但濺出的血實在太多了,還是令她有些無措。她感到非常疲倦,給眼睛敷了些糙藥,就睡了下去。這一次她睡得非常久,因為再也不會有白晝到來的提示,她幾次醒來都以為仍舊是夜晚。她又一次醒來時,再也睡不著,才走出門來,聞到遠處飄來的炊煙,知道原來已經是黃昏了。
她終於可以專心地進入貝殼。正如她希望的那樣,作為一個盲人,她的觸覺一天天靈敏起來,對於貝殼上的每一道花紋都有了更深的體會。只是有時眼前仍會出現白光,令她不安,仿佛有人要闖入她這隔絕的世界裡來。
春遲對她失明的眼睛很滿意,這仿佛是她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憑藉。除此之外,她還有一雙神奇的手,纖細而靈巧的手指在空中划過的每一道弧線都是那麼優美,就像生活在森林深處的珍稀禽鳥,蘇迪亞對此驚嘆不已。春遲自幼便學古琴,若說她喜歡古琴奏出的悠揚樂聲,倒不如說那撩撥琴弦的手勢更令她沉醉。這樣的一雙手,仿佛天然就是為了研讀貝殼而生的;在失明之後,觸覺變得更加靈敏,質地的絲毫差異,她的手指都能一一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