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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春遲伏在殘缺的牆垣上,等他回來。橫亘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幾個當地的小孩,用糙黃的小腳撫弄著它的皺紋。有些事情,春遲越來越想不清。這個大鬍子的男子,是人,說馬來語,似乎還是個首領,他怎麼能是她從前的愛人呢?在失去記憶之前,他們有過怎樣的故事呢?

    駱駝是很好的獵人,在短短的時間裡已經獵到幾隻麻雀和烏鴉。他還帶回兩隻椰子和一根用棕櫚樹葉子做成的長管。

    他從那種叫做「達馬」的樹上採集了一小撮樹脂。將樹脂裝入棕櫚葉的長管中,點燃,就成了火把。他接連做了三支,插入石fèng中,將這殘破的小屋照亮了。

    他又生起篝火,將那些鳥穿在木籤上,放在火上烤。那些鳥兒都太瘦,沒有一絲油水,烤過之後就像焦黑的枯枝,樣子很恐怖。因為太餓,春遲從他的手中接過一串,便吃了起來。可它們實在太硬了,春遲緩慢地咀嚼著。

    他們看著彼此,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駱駝先開口說:

    「你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春遲勉強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抱歉地點點頭。她多麼不想看到他失望。她已經不知不覺走上了一個被動的低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辨察他的喜怒。

    「你可以和我說些從前的事嗎……我會努力讓自己記起來的。」春遲說。

    但他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只是坐在吊床上,咯吱咯吱地嚼著食物。她知道他在生氣,不敢再說話。春遲覺得自己的處境糟透了,如果一直都不能記起從前的事,駱駝遲早會將她趕走。

    駱駝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向她坐的位置挪過來。他的氣息猶如忽然萌發的種子,在她的身旁長成一棵參天大樹。他猛然抓起她的手,將她拉到身前,指著她脖子上的一根粗硬的黃銅頸鏈說:「這個呢,這個你還記得嗎?」

    春遲茫然地搖搖頭:「我不記得了……只是聽難民營的嬤嬤說,他們在海岸邊發現我時,這根鏈子就緊緊地纏在我的脖子上。」

    春遲說完,抬起頭,看看男人的表情,她猜想這應當是他送給自己的,於是又說:

    「他們說,這一定是很不想失去的東西,為了保住它,才一圈圈纏在脖子上。」

    月光從掀起的屋頂照進來,將這根烏蒙蒙的項鍊照得金光閃閃。此刻,連大海也變得很安靜。只有它踢踢踏踏地在他們之間搖擺。銅鏈的最下端是一柄精緻小巧的金質短刀,刀鞘上鑲滿了小顆的紅色碎寶石。

    駱駝伸出手,將刀鞘一把攥住,掂在掌心裡。他從腰間掛著的布囊中掏出一根同樣的銅鏈,上面也綴著一個一模一樣的刀鞘,只是略大一些,同樣的鍍金色澤,同樣鑲著明亮的紅寶石。這一對短刀,猶如破碎的銅鏡重新聚在了一起。她仿佛看到一片片往事的倒影,在溢滿輝光、布滿劃痕的金銅表面搖曳。春遲一陣驚喜:原來它們還是成雙成對的呢,一男一女。

    男人用衣角將那把小的擦拭了一遍,說:

    「它被你弄髒了,一點也不亮。」

    與男人那隻稍大些的刀鞘相比,她這隻的確黯淡無光,陳舊許多。

    「唔,是被海水弄成這樣的。」春遲慌忙說,並從他手中奪過那把小的刀鞘,用手指輕輕摩挲。她從未如此珍惜它。她甚至曾將它遺落在院子裡,當時並不經意,也沒有再去尋找,心想大概它早已不在那裡了。是淙淙執意要替她去找尋,淙淙說,如果它是家人送的禮物,這樣丟了多可惜。那天傍晚淙淙就拎著丟失的銅鏈從雨里回來,她將水淋淋的鏈子重新掛在春遲的胸前,笑著說:「你將來也許會很感激我的。」

    這是從難民營離開後春遲第一次想起淙淙,她想起淙淙說那句話時宛如預言一般的口吻,心下凜然。

    春遲將兩隻刀鞘並排放在眼前。它們像兩隻隔世重逢的小獸,在她溫熱的掌心裡相擁睡去。她合攏雙手掌心,刀鞘碰撞在一起,發出叮叮的聲音——它們的魂兒大概是相攜著逃逸到另外的世界了。

    在那個令春遲無數次重溫的夜晚,當兩隻刀鞘碰在一起的時候,她感動得幾乎要落下眼淚來了。它們的相逢使她相信,流離失所的日子結束了,這幸福是以背叛淙淙為代價換取的。

    可是駱駝,他是蹩腳的戀人,縱然是在這最初的動情的時刻。這時他們尚能沒有隔膜地靠近。女孩眼中的淚光,信任和憧憬——在這趟疲憊的旅途中從未期許過這些。當他情不自禁地輕輕撩起女孩額前的頭髮、撫摸她飽滿的額頭時,駱駝才發現,自己對於這個腦中一片空白的女孩竟然如此好奇。他喜歡她的額頭,很少會有女性有這樣高的額頭,光潔得好像一面銅鏡。她的神情傲慢、倔強,流露出對峙的鋒芒,那些環繞在他周圍的女人絕不會有這樣的額頭。

    他將她的額發一絲絲撥開,不留一根在額頭上。宛如沒有瑕疵的碧玉,他撫摸著她的額頭,像是找尋到了價值連城的寶貝。他素來喜歡令他意外的東西:行船時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敵人的偷襲,以及眼前這個靈氣逼人的女子。

    「你可以給我講一點從前的事情嗎?也許那會幫我更快地恢復記憶。」春遲打破了寂靜,她興致很高,迫切地想要知道往昔。

    然而駱駝更喜歡她不說話的樣子,她被他掌控著,像落在他袖子上的一隻鸚鵡。他忽然動怒,一把抓住春遲的頭髮,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大吼道:「你真的不記得從前的事了嗎?」

    春遲拼命搖頭。男人的手勁大極了,仿佛能將她的頭皮撕裂。他們這樣僵持很久,男人才漸漸平息下來。手終於慢慢鬆開,春遲才得喘息。這樣暴烈的脾氣,她從未見識過。她在難民營里遇到的有限幾個男子,都顯得萎頓而怯懦,也許是海嘯將他們的魂魄擄去了,使她一度以為男人都是他們那樣。而此刻在駱駝這裡,她才領受到了真正的男人是什麼樣。頭皮上的疼痛正在一點點散去,可是他的手仿佛還籠罩在她的頭頂,隨時可能將她再拎起來。她奇怪自己居然並不害怕他的壞脾氣,相反的,她倒是覺得,也許他只對親昵的人才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他們都安靜地聽著不遠處的海浪聲,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駱駝有些口渴,他將先前帶回來的兩隻椰子拿過來,用刀在三分之一處用力一剖,圓型椰蓋落下,裡面盈滿了水。駱駝將一隻遞給春遲。

    雖說椰子在這裡很常見,可是在難民營的這段時間裡她卻從未吃過。當椰子被剖開的時候,春遲覺得這香味很熟悉,她莫名感到一陣歡快。她接過駱駝遞過來的椰子,啜了一口,覺得沁涼無比,好像忽然清醒了許多,先前的哀怨登時散去。她抑著歡喜,對駱駝說:「這椰子的味道非常熟悉,我想,我以前一定很喜歡它。」

    駱駝一口氣喝完椰汁,目光炯炯地看著春遲,問:「想知道你從前還喜歡什麼嗎?」

    一種預感的降臨,使春遲變得僵直,手一抖,椰汁四濺。在那一瞬間她聽不見了澎湃的海cháo,因為駱駝那埋伏在亂糙從中的神秘的嘴巴已經貼住了她的耳朵。

    他決心完全掌控她,將這隻十分喜歡的鸚鵡塞進他的袖子裡。

    春遲尖叫著。但很快她的嘴巴也掉進他的灌木叢里。他一寸寸貼近她。肌膚相觸,這如玉器般錚錚的碰撞聲是最輕柔的呼喚,撥開一層層雲霧繚繞,回聲直抵身體的最深處。

    她一面抵抗著男人的闖入,一面卻又渴望他像閃電一樣劈過來,穿入她黑暗的身體,照亮它,也讓她得以看清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的往事。那種感覺,就像她在守一座城,城牆高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城中究竟是什麼樣的。有一天終於有人來攻城了,她阻擋著,卻又希望他們攻陷。她渴望千軍萬馬猶如洪水般闖入城門,將這座城填滿,使它不再空寂。

    他將他的堅挺插入她的驚訝里。板結的土地開始鬆動、崩裂,再一點點變得濕潤、柔軟起來。泥土貪婪地包裹住那棵探進來的植物,植物得到鼓勵,迅速長出根須,它所觸碰到的每一顆沙礫都顫抖起來。

    她為自己這戰慄的快樂感到羞恥。

    踢翻的椰子降下一陣清涼的小雨,卻遠不能澆滅此刻灼灼燃燒的欲望。在她落下眼淚之前,他已潛進那荒廢已久的冰冷的地窖。

    他們的共處只有七日。

    那些日子因為單調而分明,留在春遲的腦海里,許多年後還是那樣清晰。他與她做愛,去海邊抬屍體,捉鳥禽和野兔烤著吃。這樣的生活最原始,也最充實。

    每一夜,他在她的身上巧取豪奪,她縱容著這個男人漲滿她的身體和頭腦。春遲覺得,她好像是為了這個男人而生的。他們只有一間簡陋至極、建在殘垣斷壁之上的房子。第三天,他用茅糙搭造了一個房頂,但海風還是能從四面吹進來,夜晚漲cháo時尤其冷。他們睡在那張搖擺不定的吊床上。她須得縮起身子,躺在男人的身體上面,吊床方能平穩。他們面對著面,睡熟後的男人鼻息深重,鼾聲起伏。午夜她忽然醒過來,感覺自己好像是伏在瞬息萬變的大海上。她非常喜歡吊床,再沒有一張床像吊床一樣,可以使兩人貼得這樣緊,身體與身體相吸,宛如同在一隻子宮裡。

    清晨時春遲被凍醒。她將臉塞進他的頸窩裡,撫摸他發燙的身體,很快又暖和過來。這時的大海是最寧靜的,殘破的牆垣上停著幾隻藍色的翠鳥,羽毛艷麗,仿佛是身後的大海浸濯出來的。海嘯之後,它們寂寞了許多,很少能在岸邊看到鮮活的人類。此刻,它們正注視著這一對纏裹在一起的肉體,懵懂又深情。火把已經熄滅,周圍留下幾縷餘燼,是溫暖的、熟透的,是人間煙火的氣息。

    在最初的幾日,春遲清晨醒來亦不敢動,生怕將駱駝弄醒。但後來她發現,駱駝睡熟後,就是發生海嘯恐怕他也不會醒過來。清晨再醒來時,她便從他的身上起來,去小解,去海邊走一會兒,她甚至還在不遠處的森林裡找到了一脈清澈的泉水。她一捧捧接住泉水,沖洗身體。她覺察到自己微小的變化:皮膚十分緻密,卻又格外柔軟。

    她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輕掠過肌膚,他留下的氣息就像火種般被再度點燃。手指驅著火焰,沿著小腹一直向下移動。她終於觸到了那塊煙靄繚繞的地方。它一直在發燙,火種落在這裡,騰起一串光焰,迅速將它染紅了,宛若天邊的一塊火燒雲。

    這樣的清洗反而使他的氣息更濃郁了,仿佛就此留存下來。

    她做好這些後,就走回他們的海邊小屋去。有時順道帶回幾株紫色的萬帶蘭。那些長在大樹較矮的樹枝上的小花,帶著絢麗的深紫色斑點,它們奇特的花柄是下垂的,有時候末端幾乎碰到了地面上,仿佛就在那裡等著人來採摘。

    駱駝還沒有醒。他的鼾聲小了一些,也許正在清晨的最後一個夢裡穿行。春遲走近他,為他撫平蹙著的眉——看來這個夢並不輕鬆。他睡著的樣子很蒼老,與醒時截然不同。白日裡,他看起來充滿力量,用之不竭。可是此刻她看著他,他睡得太久,臉孔已經塌陷,充滿一種毀朽的氣息。她撫摸過去的時候,覺得他好像蒙在厚厚的蛛絲里,就像一把收起來的傘皺皺巴巴地躺在那裡,帶著雨天發霉的氣息,令人感到窒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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