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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春遲滿腹委屈,見到瘋婆婆,想起他們說她不祥,又想到陌生男子果真消失不見,心中頓生怨氣。她對著瘋婆婆喊叫了幾句,站起身來,揮手驅趕她走。瘋婆婆連連退後幾步,踮著她的小腳疾走而去。周圍忽然寂靜得可怕。那瘋癲婆婆的笑聲仿佛還在,猶如桫欏樹的枝條,打著旋兒在空中飄飛。沒有一個人。春遲倉皇地奔跑起來。
她跑回住所。女人們正圍坐在院子中央吃晚飯,熱騰騰的魚露散發出刺鼻的腥味。整個院子裡充斥著女人們心滿意足的咀嚼聲,她們像一些兇猛的鳥禽,不斷撲騰翅膀,卻怎麼也飛不起來。但晚飯時間可以算是她們最溫柔的一段時間。在一個女人眾多的地方,至少不會感到孤單。春遲聽到她的女伴淙淙在喚她,就走過去,在她的旁邊坐下來。淙淙總是喜歡和那幾個妖嬈的女人坐在一起,聽她們講從前風光的時候與男人周旋的故事。
春遲咽了一口用魚露和蔬菜熬製的辣湯,抬起頭看了一眼對面坐的女人。她正在眉飛色舞地講從前在船上見過太監的故事。春遲注意到她的左臉上有一塊沒有塗勻的胭脂膏,在泛著油光的皮膚表面一閃一閃的。雖然幾乎沒有艷遇的機會,但她仍堅持化妝;她的胭脂膏大概是被水淹過,成了一盒紅泥漿。
春遲看著那塊胭脂,一陣難過。她猜這胭脂一定是女人的情人送她的,所以才會如此艷麗,簡直是以一種驕傲的姿態貼在她的臉上。春遲想起,某次一個jì女講到,嫖客將她臉上的胭脂舔掉,濕漉漉的舌頭一點點滾過皮膚……她想著那個情景,臉倏地一下變紅了。
春遲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這塊胭脂弄得更糟了。
她沒有吃完飯,藉口身體不適,起身離開。外面已經下雨了。她跑著穿過長廊,回到臥室。這個時間臥室是沒有人的,很安靜,只有雨水漏進來的聲音。春遲關上門,撲向那張屬於她的床。
世界何其廣闊,卻只有這張床是完全屬於她的。她伏在泛著cháo氣的被褥上,哭起來。
她要在女人們吃完晚餐前哭完。
春遲覺得自己陷落在一個無邊的溝壑裡面。這些與她日日相伴的女人們大多是先前在船上賣藝討生活的歌女。她們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生活極為慵懶和隨意,彌散著一種糜爛的氣息。這些歌女等待著從中國來的船,那時她們就可以回到船上去,繼續從前那種歌舞昇平的生活。沒有奢華的船,沒有與她們打情罵俏的男人,沒有酒,沒有縱情的歌舞,她們就像被cháo水推上岸邊的魚一樣,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而眼下她陷落在其中,看不出與她們有什麼不同,她甚至更加可憐。那些歌女們至少還指望著有男人會為她們贖身,將她們帶走。她有什麼指望呢?
淙淙待她很好,她的命是淙淙救回來的。如果不是淙淙在海灘上看見她,發現她還活著,她大概早就默無聲息地死在岸邊了。
可淙淙待她的好就像繩索,將她牢牢地捆綁,淙淙曾笑嘻嘻地對春遲說:「你的命是我救起的,你如何謝我?」
春遲心中一沉,問:「你要我如何謝你?」
淙淙伸出手撩開春遲的額發,撫摸她光潔的額頭,說:「我要你一直陪著我。」
女孩的手宛如一隻冰涼的小白蛇,在春遲的額頭上蠕行。
淙淙還常對春遲說:「將來我們一起到船上生活好不好?」
「那種生活是很不自由的吧,總要看別人的臉色,壓抑自己的悲喜。」春遲委婉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她知道淙淙骨子裡潛沒著的一種氣質,與船上的歌女們的風塵氣隱隱暗合。
「不,那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周圍再多的人,都進不到你的心裡,他們就像船下湍急的海浪一樣。在船上住久了,你會忘記腳下就是大海。我們只管唱歌,喝酒,為所欲為。」
淙淙言語之間,充滿了對海上生活的神往。春遲不再說什麼。
大鬍子男人出現的時候,春遲正在淙淙施予她的捆束中默默地掙扎。她看起來很安靜,亦很認命,但那不過是一種偽裝。
春遲聽到有人在敲打窗戶。她在床上抬起頭,看見大鬍子男人正站在窗外。雨那麼大,他卻一動不動。他表情漠然,身材魁梧,像一座森嚴的廟宇。
他一定看到春遲在流淚,但他卻不知道這些眼淚是與他有關的。他從一開始就是個懵懂的闖入者,可他微微的一個動作足夠使她興奮起來。據說暹羅國有一種提線木偶就是這樣的,半人高,面目俊美;那白須鶴髮的掌線者,技藝自然也不一般,他只需略略抬起一根木棒,木偶就會扭動起來,若是掌線者反覆彈撥一根線,木偶就在台上狂舞不止。木偶雖是辛苦的,卻也很快樂,因為永遠都不需要考慮接下來的方向,它只要跟著動就可以了。
春遲相信,有許多女子都如她一樣,甘願做老師傅手裡的一隻提線木偶,在他的牽引下狂舞不止。
他先用眼神試探了她。最後,就在這個三月的下午,他從半掩的窗戶里伸進線來。她沒有掙扎,就讓他將線套在了自己的身上,也許,這正是她所盼望的。她帶著憧憬去給他開門,以一隻木偶的姿態。他們的牽纏大戲就這樣拉開了序幕。他是人,皮膚很黑,說馬來語和閩語混雜的方言,他會說漢語,卻很少用。
他進來後,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裡,良久才抱歉地說:
「海嘯之後,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從前的事都不記得了……所以當你跟著我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對你也很冷漠……對不起。」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他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她在他的神色中看到怨怒和失望,她不知道他會不會氣急敗壞將她拋下,掉頭就走。她很害怕,連忙說:「但我想這只是暫時的,若是你能提醒我一些從前的事,我想我能把從前的事都記起來。」
男人沉吟片刻,說:「走吧。」
「我立刻就能出發,這裡也沒什麼可帶走的。」春遲說著,回身又環視了一下。的確,沒有任何是值得留戀的。
他點點頭,就先走出門去,她跟在後面。穿過這座寺廟的迴廊時,她聽到女人們的嬉笑聲,她知道是她們吃完飯回來了。她很害怕與淙淙撞上,於是拉著他快步跑起來,腳邊濺起的雨水響亮地拍打著地面。男人的手心那麼熱,將熱流源源不斷地輸進她的身體裡,所有冰冷的雨絲都進不來了。
春遲的心情非常暢快,像是打了一場勝仗。那些女人要是看到有個男人來帶走了她,非要大聲尖叫起來不可。她們朝暮期盼的,不就是有男人來帶走她們嗎?她們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目光呆滯、沉默寡言、腦袋裡一片空白的小丫頭,竟會最先被男人帶走!她一邊跑,一邊笑了出來。
他們從寺廟的後門走,一直跑上山去。春遲從來不知道自己那麼有力氣,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她好像一直在積蓄力量,膨脹,直到此刻隨著這場暴雨一起傾瀉出來。她感到人是多麼奇妙和深奧。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意圖,但她願意放縱自己,身體裡仿佛有一隻激情充沛的野獸,衝破重重圍阻,向著某個確定的方向狂奔而去。
天快黑的時候,春遲跟隨大鬍子男人終於繞路來到海邊。雨停了。他們像兩隻從水裡爬上來的動物,濕漉漉地在沙灘上慢慢前行。這裡曾是一個熱鬧的村落,海嘯將它徹底摧毀了。他們沿著小島的海岸線走了很遠,一路上沒見過任何人,只有坍塌和摧毀的房子,像參差不齊的牙茬一樣,殘留在小島流血的牙床上。
路途中,他們好像一直沒有說過話,唯一的一句,是男人告訴春遲,他叫駱駝。
駱駝?春遲一時記不得這種動物的模樣。但可以肯定,它與這個粘濕而斑駁的國度毫不搭界。
後來,春遲知道,駱駝就是那種能經受寂寞、有很好的腳力的動物,它們習慣於自給自足,有節制,幾乎不會因為欲望而失控。在漫長的旅途中,它們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於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干的風景,甚至連小小的誘惑也算不上。
春遲以為駱駝會帶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但駱駝哪裡也沒有帶她去,他們在海灘上站了很久。
春遲很餓,被黃昏時候勁猛的海風一吹,身體就像簫一般發出嗚嗚低咽。她有點哀怨地看著駱駝。而他蹙著眉,很專注地眺望著遠處的大海。海風把他的呼吸吹了過來,那是一種如驚起的夜鳥般兀烈的聲音。憑藉最後一點輝光,春遲得以將他看仔細。他高大,體毛濃密,眼神總是霧蒙蒙的,很晦澀,嘴巴則像一口潛藏在糙叢深處的井。說話的時候,春遲感到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來,帶著波光粼粼的回音。
夜幕降臨,兩艘精疲力竭的大船停靠在岸邊。春遲一陣欣喜,她以為駱駝是要帶她坐船離開這裡。可是等他們走上前去,她才看清,這兩艘船是用來打撈遇難者的。海嘯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仍有屍體陸陸續續地浮上水面。
甲板上堆滿了從海里撈上來的屍體,一條一條的,蔚為壯觀。船被漲cháo的海浪推著,輕微地晃動著,船上疊摞著的白色肉身也隨之搖擺,非常駭人。春遲受了驚嚇,躲在駱駝身後,緊緊抓著他的衣衫,想要拉著他快些離開這裡。
可是駱駝全然不理會她的驚恐,還要往船上走。春遲抓著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終於叫出聲來。駱駝回頭看了她一眼,甩開她緊抓著他的手,獨自上船去了。
船頭挑起三兩盞燈籠,甲板上站著的幾個健壯的男子,看見駱駝走上船,就迎了過去。看起來,他們與駱駝早就認識。這幾個男人應當是生活在島上的巫族漁民,他們用馬來語和駱駝交談。他們似乎對駱駝很恭敬,小心翼翼地回答著駱駝的問話。
春遲孤單地站在沙灘上仰望著。站在船頭的男人顯得格外高大,她對他們生出幾分畏懼。
隨後,他們便一起動手,將船上的屍體搬運下來。春遲看著駱駝架起死人的兩隻手臂,另一人握住雙腳,就這樣一具具抬上岸來。空氣里充斥著粘稠的海水與腐肉的腥味。春遲跌倒在沙灘上,開始劇烈地嘔吐。
等他們將屍體全部抬下來,駱駝又與那幾個男人交談了幾句,然後才向春遲走過來。他扶起春遲,抓起她的手帶她走。觸到他那隻剛碰過死人的手,春遲厭惡地抵抗了一下;可是那雙手很大也很暖和,緊緊地包住她的手。她不再掙扎。
那麼,她只有跟著他——這個熱衷於搬運屍體的古怪男人。
第一個夜晚,他們就是在海岸邊的一間破糙屋度過的。原先的房頂在海嘯中被大水捲走了,有人用棕櫚樹葉臨時搭建了個屋頂,但下午那場大雨又將它沖塌了。屋子裡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吊床、幾塊結實的石台。
能看見夜空和星星,頭髮上灑滿了月光;吊床很結實,也還算舒服;海風穿進穿出,使人時刻都很清醒……春遲為這座簡陋的小屋找到如此多的優點,她對自己說,應當知足。駱駝將她安頓下,就出去弄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