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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一定聽到了他的話,她再看到我的時候,眼神變得謙卑而恭順。

    依照鍾師傅的吩咐,我在他最內層的衣衫里找到了那隻燙金、雕著喜鵲梅花圖案的木器。我將盒中之物取出,歸其原位。而那隻盒子,鍾師傅下葬的時候我將它放在他的旁邊,一併埋了。

    等到辦完喪事,我將鍾師傅為春遲打磨好的最後一袋貝殼帶上,對說:「我們走吧。」

    她點點頭,溫順地跟在我的身後。我們忽然生疏了許多。此後,我才逐漸覺察到在鍾師傅死去後的變化。她的少女時代從鍾師傅死去的一刻起就已結束。那個會發出慡朗笑聲的女孩再也回不來了。

    我讓女傭整理出一間客房給。可是堅持不住那裡,硬是要和女傭擠在那間傭人房裡。她的謙卑顯得很生硬,一點也不自然,仿佛是在慪氣。我只得由著她。

    次日早上見到我,她向我請安,喚我「少爺」。我想留她坐下。然而她看也不看我,只說還有許多事要做,便快步走出門去。

    從此以後,就成了我的婢女,正如她希望的那樣。她主動負責起我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飯,打掃房間。雖然做得不好,卻很賣力。但這些始終無法使我們親近起來。她總是躲著我,與我說話的時候,她看也不看我,總是找個藉口很快離開。我終於被她這種態度激怒了,無論她做什麼都要挑剔一番:沒有及時換床單,茶泡得太釅,湯的味道太淡……本以為,總有一個時刻,忍無可忍,會與我大吵起來。可是無論我如何刁難,她都面無表情,毫不動怒。

    直到後來看到躲進灶房裡偷偷落淚時,我感到一陣心絞。一切都隨她吧,也許只有在這樣的角色里她才覺得安全。

    我也沒有太多時間去關心的喜憂。我要趕在春遲回來之前,將鍾師傅沒有清洗打磨完的貝殼弄好。臨終前,他只是簡略地對我說了一遍料理貝殼的方法,現在我需要依照他說的去做,一遍又一遍地練習。

    若我可以完全代替鍾師傅,那麼我就會變成春遲最需要的人。

    天氣清慡的早晨,我坐在庭院裡的石桌前,將洗淨的貝殼散在桌上。我從工具袋中拿出那把已經被我用舊的長柄刻刀,摸起一隻沉甸甸的貝殼,開始打磨。要將貝殼上所有附著的雜質去掉,但又不能傷害殼面上一絲一毫的花紋。這需要很細緻的刀法。有些種類的貝殼,比如鶉螺和紅螺,殼質脆薄,一不小心就會將完整的殼面劃傷,那麼無論這枚貝殼是多麼罕見,都會被春遲遺棄——鍾師傅曾諄諄叮囑過我。我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個字,遲早,我會做得和他一樣好。

    有時從我身前走過,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她也許覺得我伏案小心翼翼打磨的場景有些熟悉,在我熬出一道道血絲的眼睛裡她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一言不發,看我在黯淡的燈光下漸漸長成一個故人的模樣。多麼親切的輪廓。在我工作的時候,只是靜靜地守在一旁,偶爾走上前來,把漸暗的燈芯撥亮。

    在這座房子裡,不知不覺,每個人都會變成一道密實的屏風。

    終於盼到了春遲回來。

    春遲很快發現家裡多了一個女孩。上前為春遲敬茶,怔怔地盯著她看個沒完。她的眼睛那麼亮,怎麼會是個盲人呢?一定在這樣想,所以她伸出手,在春遲的面前晃了幾下。

    春遲敏銳至極,這個微小的動作無法逃過她。

    她本就非常厭惡陌生人出現在家裡,更何況這人還對她如此不敬。她重重地推開遞到眼前的茶杯。熱水濺到的身上,她不禁叫出聲來。在這座房子裡,還從未有過誰發出這樣尖利的聲音。叫喊、痛哭和歡笑在這裡都是禁忌,也許此刻才嗅出這裡宛若墳墓般的氣息。春遲喊女傭過來,將趕了出去。

    那一天,躲在院子裡的花叢中瑟瑟發抖,我找到她時,她懇求我不要把她趕走。因為恐懼,她才顯露出一絲對我的依賴。可是我卻無能為力,不能因為她再惹春遲生氣。我只好暫時讓在院子裡躲一躲。

    那一夜,孤單地被藏在院子裡。半夜我出來看時,只見她伏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石缸旁邊,哀傷地睡了過去。

    對她,我一直有虧欠,永遠也還不清。但成年後,我常很冷酷地想,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每個人都有他的虧欠,也一定有他的傾囊所出。像一條鎖鏈般一環環緊咬,直至首尾相連,這個世界便是公平的了。

    次日早晨,春遲從房間裡出來,便問我要鍾師傅送來的貝殼。我把麻袋解開,貝殼就在裡面。春遲伸進手去撫摸兩下,滿足地接了過去。

    她回到房間,關上了門。這是我最激動與忐忑的時刻:春遲是否會察覺這些貝殼與往常的不同?我等候在門口,靜聽裡面的每一絲聲音。鍾師傅說,在最安靜的時候,春遲的手指撫過貝殼,會奏出一串悅耳的音符。我從前也常聽到,還以為那是幻覺;而這一次站在門口仔細地聽,果然聽到裡面有細小的樂聲,斷斷續續,非常牽強——它們第一次變得真實起來。

    忽然春遲推門走出來。她感覺到我在門口,就對我說:

    「去把鍾師傅叫來,我有話要對他說。」她看起來很生氣。

    「他不能來了。一個月前,他已經病逝。」我平靜地說。

    春遲怔住了,身體輕微地搖擺了一下。

    過了很久,她才說:

    「你去見了他最後一面?」

    「是的。我見到他了。」

    「他和你說了什麼?」她警覺地問。

    「沒有什麼。他只是教給了我如何洗滌、打磨貝殼。這樣,以後我便可以代替他,做這些工作。」我撒了謊,因為鍾師傅不希望春遲因為這件事情記怨他。

    「那麼說,這些貝殼是你打磨的?」春遲不再尋究鍾師傅到底告訴了我什麼,注意力重新回到貝殼上。

    「唔……是的,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在很刻苦地練習,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春遲沉默片刻,說:「我累了。先回房間去了。」

    鍾師傅的死,仿佛抽走了她的全部氣力。

    「還有一件事……昨日你見到的那個女孩兒,是鍾師傅託付給我的,可不可以讓她留下來?」

    春遲點點頭,轉身離開。

    後來,開始下雨。這個炎熱的夏天缺少雨水,鍾師傅死去的那日,天空非常陰沉,卻始終沒有落雨。出奇地憋悶,仿佛一切都在靜候。也許一直等到春遲回來,死者才放心地走遠,雨水接踵而至。

    我在屋外的長廊里找到春遲。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房檐下看雨。雨水勁猛地越過屋檐,淋濕她身上jú花圖案的絹絲長袍。我走近她,她聽見我的腳步,身子微微動了一下。她蒼白、無助,細瘦得猶如一枝被雨水打落的梨花。

    我的眼眶裡忽然湧出了眼淚。

    我很想走過去與她說話,幫她撩起浸濕的裙裾。但我卻沒有這樣做,而是掉頭走了。我要以男人的方式愛她,是的,我可以做到,現在我知道她要的是什麼。

    在院子的角落裡,有一雙寒冷的眼睛正充滿哀怨地望著我。縱然是隔著大片的雨霧,我也能感覺到一絲絲涼意。等到春遲回房後,我才又到後院,在糙叢深處找到。她被一團雨水包著。我想要扶她起來,可是她卻推開了我。

    此後的幾年裡,慢慢發現,我變得和春遲越來越像:對貝殼的痴迷,對旁物的忽視,對人的冷漠。

    我開始把自己關在密閉的房間裡,封好窗戶,不讓一絲光線進來。我拿起一枚打磨好的貝殼,閉上眼睛,慢慢撫摸。這是一種閱讀,只在最安靜的時候才可以進行。

    起初我練了很久,都無法做到心無雜念、全神貫注。屋外發出的一絲動靜都會把我牽走。我總在想,是春遲從房間裡走出來了嗎?她莫不是又要遠行了吧……

    但是時間久了,我的心也慢慢靜了下來。屋外的聲音再也進不來了,不知不覺,我已經獨在一片萬籟俱寂里。貝殼裡真的另有一番洞天,第一次聽到短促的樂符從貝殼與手指之間跳出來時,我高興地喊出聲來。同一時刻,從屋檐下走過的也許正停下腳步,側目傾聽。她會了解我的快活嗎?如果不是因為我們之間已經如此隔膜,真想和她分享我此刻的喜悅。

    這五年裡,春遲依然沒有在貝殼裡找到她的秘密。她出海更頻繁,海上的歌舞生活迅速侵蝕著她的身體,她再也無法抵禦,終於開始衰老。

    在又一次出海歸來的時候,春遲病倒了。那段時間她都住在家裡,每日躺在病榻上,小聲地唱歌;日出日落,貝殼還捏在她的手中,從沒有鬆開過。此前我並沒有聽到過她唱歌,雖然一直都知道她是個出色的歌女。春遲的歌聲的確令人沉醉。有時我和在外面忙著自己的事,聽到她的歌聲,不禁都停下來,站在那裡靜靜聆聽。歌聲很熟悉,我好像在哪兒聽過。也許是我還在襁褓里的時候,春遲曾抱著我哼唱;或者更早,這音樂仿佛前世我就聞聽過了。

    我越聽越傷悲,心中隱隱感到,與春遲的分離就在眼前。小時候我總害怕她出海遠行,然而現在她不走了,我才知道,比分離更可怕的是衰老。

    一定看到了我眼中閃過的淚光。她鄙夷地笑了一下,為我的脆弱。我非常痛恨她的這副表情,她是根本無法聽懂春遲歌聲的人。

    傭人將擺放貝殼的木桌抬到春遲的床邊,但因為連日受風寒的折磨,她的身體極為虛弱,手指放在貝殼上,卻無法停止顫抖——一直摩挲到手指灼燙,也只是發出幾句匆促的聲響。

    我知道,她很焦急,總覺得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她的脾氣越來越糟,那些用過的貝殼被她隨意丟棄在地上。

    她帶回來的貝殼很快就要被用完,她要找的東西卻不在它們當中。春遲又想出海,隨船隊打撈貝殼。她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從郎中那裡抓來的藥吃了一副又一副,可是似乎毫無起色。

    終於到了這個時刻,我需要肩負起照顧這個家的責任。多年來,這個家的全部開銷都是春遲從船上唱歌賺來的。春遲只是積攢貝殼,從不積攢金錢。所有的錢都用在我和這個家上了,而現在,她不能再去海上賣唱,這個家將如何支撐下去呢?

    我有多麼沒用。也正是在這時,我才發現,一直以來春遲對我是多麼嬌慣。她從未要求過我什麼,只是放任我成長,哪怕我碌碌無為、一事無成,她也會一直養著我,縱容我長成一個軟弱的公子哥兒。

    我一路成長,唯一的事業便是迷戀和追隨春遲。這大概就是所說的業報吧。

    春遲並沒有阻止我出海,她已沒有別的辦法。貝殼就像一味她賴以生存的毒藥,如今的她離開了貝殼根本無法活下去。她忽然變得很柔弱,像個溫軟的小姑娘。這一刻的感覺是美好的,因為她終於完全依賴於我。她將一切交託到我的手中。

    長談之後,我們變得沉重起來,很久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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