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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她將手指伸向它們,在它們光滑的額頭上輕輕掠過。我是多麼妒嫉它們。她從未這樣撫摸過我,從未。我掉頭,快速跑回房間,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抓過紫紗帷幕的一角,儘量溫柔地擦去眼角滲出的眼淚。

    我曾將她曬在院子中央的貝殼碰碎,被我弄碎的是一隻月白色的枇杷螺,殼頂和外唇部有大塊的缺損。貝殼記上闋(2)她體罰我,讓我跪著,又命我將碎掉的貝殼重新粘好。初夏的烈日使我暈眩,膝蓋的痛楚慢慢擴散,而我的手指被白色的黏膠粘住,和那隻枇杷螺連在了一起。我終於昏厥過去,軟軟地倒在地上,釋放了受刑的膝蓋。

    那時我十三歲,已經長得比春遲還高。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還在院子中央,手指上還粘著那枚貝殼。它像一隻蓄滿陽光的小缽,包藏其中的種子破土而生,粘在我的皮膚上迅速地生長。在這段失去知覺的時間裡,它好像默默地與我血液交換,融會。我們長成了一棵相通的植物。我終於不再恨它。

    我將貝殼粘好,缺口用碎石灰補上,再塗一層白亮的滑漆。我將貝殼放在桌上,站在那裡不敢動。枇杷螺的殼頂已經修補好,打磨光滑,遠遠看去,很是明亮,像一座神氣的小寶塔。春遲伸手摸到那隻貝殼,撫弄著。

    她忽然問我:「你不覺得貝殼很像人的耳廓嗎?」

    她用鳳仙花染過的洋紅色指甲,敲敲貝殼的螺脊,語氣忽然變得和藹起來。我受寵若驚,這是第一次她問詢我的看法。

    我點點頭:「是很像。」

    「你試過把貝殼放在嘴邊,對著它說話嗎?」

    「沒有。」

    「你可以試試看,就像在一隻耳朵跟前和它說悄悄話一樣,它會回答你。」

    我依照她的話,將嘴唇對準那隻枇杷螺,壓著聲音對它說話。那貝殼皮被打磨得很薄,幾近透明,聲音漲在裡面,激起了一個個漩渦。隨後我就真的聽見人的耳語,伴隨海浪聲,一層層追逐著的水花趕來回應我。掌心的那隻貝殼就像一顆星球一般轉了起來,我才知道,原來它裝滿了故事。我抬起頭看春遲,歡喜地笑了。

    春遲竟也笑了,嫣然一笑,從未有過。那笑容雖轉瞬即逝,卻被我永久地收藏起來。沒有人可以想像那一刻我有多麼感動,仿佛一生的幸福都在那一剎那傾倒在我的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會那樣滿足。

    如果不是鍾師傅,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春遲的秘密。

    從小到大,鍾師傅幾乎是我們家唯一的客人。他像一陣微雨,在一些靜謐的夜晚,悄悄潛入院落。

    他的工作是幫春遲打磨貝殼,將打磨好的貝殼交給春遲,又帶走一箱新的。那些貝殼,

    有的裡面還殘存著未除淨的肉體,若是不清除乾淨,很快就會腐爛。須用冷水先浸泡片刻,然後倒入一隻碩大的鐵鍋中,用小火煮至沸騰;再用小刀和長針,趁熱將腐肉從貝殼中取出;此後再將貝殼放在能曬到太陽的地方自然風乾。這還只是最簡單的處理步驟。而貝殼表面多半附生著珊瑚蟲以及海藻,在漂洗時要用一把粗硬馬鬃做的刷子清除,若是還有殘留,就得用小鑽一點點去刮。這樣細緻的工作需要足夠的耐心和技藝,除了鍾師傅,再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做。

    鍾師傅每月都會來,日子準確得像女人的月經。我知道他是個不尋常的工匠(若這算得上是一門技藝的話),有著銳利的目光、平薄的嘴唇、枯瘦如柴的手指。他身上充滿了濃郁的咸腥味,像是剛從海里走出來。

    鍾師傅和春遲差不多年齡,生得眉目清秀,有些女相——很大年紀了也沒有鬍鬚和皺紋,臉面仍是很乾淨。他喜歡穿藏青色或墨綠色的軟緞長袍,質地細膩,每個皺褶上都有花紋。我若是在街巷裡看到他,一定會覺得他氣宇不凡。然而在春遲面前,他卻是一副低卑的模樣。我聽蘭姨說(當然,她也只是聽說),春遲的父親先前是在朝廷里做大官的,地位之顯赫出乎尋常人的想像。那時家中奴僕眾多,許多人圍著一個主子轉,從頭到腳,從晨起到黃昏。我猜鍾師傅曾經是他們家的奴僕。若非如此,很難想像一個如他這般年齡的人,能有這樣的耐心,不顧顏面,一味地忍耐春遲的壞脾氣,為她做這樣一件單調乏味的事。

    鍾師傅很喜歡我,雖然我們並不怎麼說話。他每次看到我都很高興。他每一次的喜悅都是那麼隆重——拍拍我,用忽然變得沙啞的聲音愉快地叫我:

    「宵行,宵行。」

    可惜的是,在那些年裡我錯把他對我的熱情看作因為太在意春遲而愛屋及烏的表現。所以我對他始終不怎麼友好。我躲開他的手,冷漠地告訴他,春遲在房間裡,抑或是她已出海。對於我的冷落,他一點也不在意。有一次他還帶了禮物給我,一簇曼陀羅花。

    「插到瓶子裡吧,就放在你的床頭。說不定你會做不一樣的夢。」他和藹地對我說。

    那花兒是大紅色,吊鐘一樣,很香。我沒有瓶子,就將花插在了廳堂里的一隻茶杯里。結果,春遲聞到花的香氣,勃然大怒。她循著香味走過去,將茶杯摔在地上。

    因為這件事,我著實記恨了鍾師傅好一陣子。他一定知道春遲痛恨曼陀羅花,卻仍將它送給我,害我惹春遲生氣。

    在過了那麼多年後,那句「說不定你會做不一樣的夢」,我才真正聽懂。

    我曾真的嘗試把插著曼陀羅花的瓶子放在床頭,可是沒有夢。

    鍾師傅來的時候,春遲從不肯讓他進屋來。他始終站在院子裡,像一隻誤闖進來的動物。

    我聽見鍾師傅站在花牆下,孤獨地咳嗽。

    我還清晰地記得,某年夏天,雨大得幾乎可以將人沖走。鍾師傅來了。春遲在家,雨還

    在下著,她仍舊不讓他進屋。他滿臉滿身都是雨水,我看不清他的臉,卻好像至今仍清楚地記得他為難又依眷的表情。我目送他離去,見他衝進一片白茫茫的雨霧中,此前心中對他的怨恨頓時無影無蹤。此刻,我對他只有深深的憐恤:他曾經一定是個乾淨而好看的人,如今他已不再年輕,甚至有了輕微的駝背,身上的墨綠色長衫貼在後脊上,像頂著一隻斑駁的龜殼。

    多年來,他背負著的這份愛終於將他壓彎了。

    那次在他走之後,春遲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好幾日都不出來,好像受了重創,需要專心致志地療傷。我黯然地靠在她的房門外,閉上眼睛聆聽裡面發出的每一絲動靜。

    春遲走出房門時,我靠在面朝那扇門的牆角睡著了。「宵行,宵行。」她把我叫醒,她只是喚了我的名字,可是在睜開雙眼、從夢的深潭中浮出來的最後一刻,我還看到她朝我緩緩走過來,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那麼溫柔,就像她撫摸那些貝殼。

    我仰望著她,睡意立刻散盡。她瘦了,眼眶發烏,垂散下來的長髮被她攏在左肩前,髮絲上沾著雨水(她一定是去過花園了,是因為留戀那個黯然離去的男子嗎?),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我舔了一下嘴唇,才意識到自己很口渴。

    「去吃晚飯吧。」她聲音再輕也是命令。

    隨後,春遲又走進她的房間。在她關上房門之前,我終於使自己發出聲音:「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嗎,能讓你開心一點的事?」

    我蹙著眉,努力做出成熟男人的樣子,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感到自己的骨節在生長,比竹子還要快。

    「沒有。」她搖搖頭,想要關上房門。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它清脆得令我感動。大約是那背著龜殼的男人站在雨中的堅定又絕望的神情感動了我,我終於將這句貫穿我童年的話說了出來。這仿佛是我一生的使命。少年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的女皇面前,他的忠誠與敬慕,一如將那顆因為她而忘記節律的心臟捧在手中,獻上。

    她站在那裡,盲失的眼瞳里閃過幾絲光亮,少年終於使她動容了。

    然而她最終還是搖搖頭,一隻手慢慢摸索到木門的邊沿,將它重又合上。她又回到了她密閉的貝蚌里。

    有時候,會有一個小女孩陪鍾師傅一起來。她是他的養女,名叫。她大約比我小一兩歲,兩腮鼓鼓的,剔透圓潤,站在我家門口那棵高大的槐樹下,像只不知從哪兒滾來的紅蘋果。也許在很早以前,她就陪鍾師傅一起來,但從未邁進過我家院子。

    每個月都會有一次,站在槐樹下獨自玩耍。這許多年,她從幾歲大的小人兒出落成豆蔻年華的少女,下雨她跟著淋雨,曝曬她忍耐炙烤;她就像鍾師傅那考究的軟緞紫袍上掛著的

    一枚翠玉配飾,沉靜地跟隨著他,悄無聲息地散發著光澤。

    我永遠記得,她帶著倉皇與怯懦第一次出現在院子門口時的樣子。那時我對她一無所知,只是看到她那麼無助的眼神,惹人憐惜。

    那一年十三歲,她有一隻大波斯貓,長毛,雪白,叫聲格外嬌懶。她帶著那隻貓,在我家大門外等候鍾師傅。

    素來慵懶乖順的大貓從她的懷裡掙脫著跳到地上,飛快地閃進我家大門。一隻石頭水缸放在院子中央,春遲將一些貝殼和海螺放在裡面浸泡。貓兒循著腥味兒跑進院子,圍著水缸團團轉。

    焦灼地在門口等著,不停地向院子裡張望。春日的風將門上的鐵環吹得叮叮作響,惹人心癢。忽然感到一陣興奮:終於有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她可以跨進這扇神秘的大門。

    我想那應該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住得離我家不遠,又生得一副生動的模樣,我肯定是見過她的。她很矮小,頭才剛碰到門上鐵環。腦後挽著一隻軟塌塌的雲髻,沒有任何髮簪或者珠箍。

    她大約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嗓子沙啞。她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我的貓,白色長毛的,你看見了嗎?」

    就這樣,闖進了我家的院子。她走到石頭水缸前就費了很多時間,因為院子裡種滿了夾竹桃、芍藥等各種女孩子喜歡的漂亮花糙,她被迷住了。當她看見石頭水缸里浸著的各色各樣的貝殼時,更是驚呆了。從淡紫色的紅花寶螺,到橙色的星光玉螺,從渾圓剔透的海兔螺,到寶塔形的鳳凰螺……石頭泛出的冷光使水呈淺藍色,將簇擁在缸底的貝殼鑲進晶瑩剔透的水晶宮殿裡。高大的洋槐樹上落下星星點點的槐花瓣,猶如白紗般籠在上面。石頭水缸的外壁還有蓮花童子的雕花圖紋,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上面撫過,仿佛要將整個花案拓下來。

    抱住她的貓,卻沒有馬上走。她指著水缸問:「這些都是你的嗎?」

    「不,是我阿姨的。」我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幾乎沒有在外人面前提到過春遲,所以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

    「嗯。我常聽爹爹提起她,卻從來沒見過。」輕輕點點頭,「她一定長得很美吧?」

    「當然。」我說。不再說話,她俯身趴在水缸沿上看那些貝殼。她很瘦小,幾乎將半個身子探進了水缸,臉也湊到了水面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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