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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蘭姨一直忍耐著,除了因為天性溫和之外,她也在積蓄與我的感情。一晃便是十幾年,她要離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這裡呆了那麼多年。曾經在她懷裡尿尿的小孩現在比她高出一頭,穿上她做的青布直衫,已然是一位翩翩少年。
但她最終還是在我十三歲時離開了。她年歲大了,決定不再這樣委屈自己。
「宵行,」她對我說,「你和我一起走吧,她一點都不在意你,你留在她這裡做什麼?她若是在意你,就不會丟下你,一年裡有大半年要住到船上去!誰知道她年紀那麼大了為什麼還要跑到船上去呢?你以為她在船上做什麼?還不是唱曲陪笑討船上男人的歡心!她在家的時候,總關在房間裡搗鼓那些貝殼,仿佛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她的眼睛明明看不見,卻好像對周圍一切都了如指掌,她可能是個妖精……」
相處多年,蘭姨卻始終一點都不懂得我。她不知道當她說春遲的時候,我是多麼地厭惡她,我看見她用濯滿泥漿的髒手,在我對春遲那潭清澈的情感中攪動、攪動。
我只是埋頭幫她整理包袱。
她看我默不作聲,便又說:
「我這麼多年攢下了一些錢,只要節省些,還是夠咱們兩個過一陣子的。何況我還可以再去做工,總之,無論怎樣,都是不會讓你受苦的。」
她見我仍舊不說話,就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提醒道:
「你還記得嗎,你九歲的時候她帶你去看花燈的事——那年我還給你做了一件新襖,深藍色的。不知道她怎麼忽然那麼好心,說要帶你出去看花燈。你當時那個開心哪,理也不理我就隨她出門去了。結果怎麼著?她在看花燈的地方和你走散了。你還是那么小的一個孩子,走了一夜才找回家來!你以為那是一次意外?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想要你了!她要把你扔掉!」
我當然記得,一直記得。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溫那段記憶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到委屈和痛苦。相反的,那年的情景如今想來,心中竟然感到無限溫柔,仿佛是被春天裡柔軟的雨絲一點點注滿了。
「我早就知道是這樣的。」我淡淡地說,令蘭姨著實一驚。但她仍不罷休,又問我:
「那你可知道那次她為什麼這樣做嗎?」
我搖搖頭。
「在那之前,我曾與她聊起你。我說:『宵行少爺越長越俊俏了,眼睛那麼深,還是藍色的,簡直像波斯人一樣。都說男孩長得像娘,宵行少爺的母親一定是個絕色美人兒!』我說這些話本來是一番好意:她養你這麼多年卻不知道你長成什麼樣,豈不是很可憐?誰知道她聽了我的話臉色一變,很憤恨的樣子。我就問她怎麼了,她冷冷一笑,開口說——你猜她怎麼說?」蘭姨賣個關子,戛然而止,看著我。
「她怎麼說?」我喃喃地問。
「她說:『宵行的母親的確是個美人兒,卻很短命。若是宵行像她,恐怕也沒有多少年可以活了。』你瞧瞧,這話說得有多麼狠毒!說不定……」蘭姨斜睨著我,「你親娘就是她害死的!」
最末的一句話猶如一簇幽藍的鬼火,倏地躥出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再看蘭姨的臉,也被一層幽藍的火光映著,顯出的是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樣。
「我知道了。」我緩緩地說,繼續幫她整理包袱。
我幫她把偷偷藏在包袱里的定窯花樽、均窯的鵝頸瓶等幾件古董都仔細地纏裹好。待一切都收拾妥當,我才對她說:
「我去幫你叫輛馬車,再晚一些走,天就要黑了,路上不大平安。」
蘭姨失神地看著我。這冷漠的少年,用越來越像春遲的口吻,與她如此疏冷地說話。這少年他曾那麼眷戀她的懷抱,眷戀她綿軟的胸脯、沾滿奶香的衣襟。
蘭姨委屈地哭了起來,扯開嗓子對著我大聲吼叫。她罵我不知好歹,良心給狗吃了,罵我忘了自己是喝誰的奶水長大的,忘了每日吃的是誰做的飯,落雨時到學堂門口迎候我的又是誰……
我仿佛早已料想到這一天的到來。她從不了解我——當然,這不是她的錯,她的話不僅不會令我改變主意,反而使她對我的恩情減損。我始終還是屬於喜歡沉默寡言的人,無論做了什麼,都一副坦蕩漠然的模樣,從不在意別人是否虧欠了自己,仿佛整個人只是一縷薄霧,穿行於世間。
她哭得累了,喊得聲音沙啞,才終於停下來,從我手中奪過包袱,朝門口走去。她一腳跨出了門檻,卻忽然又折回來,把嘴巴附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你到底想從她這裡得到些什麼?」
她狡黠地一笑,挎著她的包袱衝出了大門。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努力想將她看得再清楚一點,她那包纏得硬邦邦的小腳,她那在胸前搖曳的軟綿綿的xx子。我知道,也許不過多久,我就會忘記她的模樣。
這粗心的辱娘,她知道我喜歡吃魚,不喜歡吃豬肉;她知道下雨時我會很開心,卻總因為歡喜地淋雨而著涼;她知道我最大的願望是去一次海邊,一直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水手……我微小的好惡、遠大的理想她都知道。
然而她為何就是看不出我為什麼那麼依戀春遲。
隨著一年年長大,我發現自己天性涼薄,和春遲十分相像。縱使是那些長久相處的人,也不會令我感到親切和溫暖。他們不過是一種天氣,不管怎麼變,都很難帶給我什麼影響。然而春遲對於我而言,是個例外。
蘭姨那個邪惡的猜測——我的生母就是被春遲害死的——倒是在我的心底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隨著對蘭姨的淡忘,這個念頭漸漸變成了我自己的。在日子過於平淡抑或對春遲太過想念的時候,我會掘出這一念頭,猶如咬破自己的嘴唇一般,倏然躥出的血腥味著實令人感到興奮。
在內心深處,我竟然有一絲盼望,盼望生母真的是春遲害死的。因為這是一種深不可測的因緣,它註定了我和春遲的生命將互相絞纏,終生難以分離。
後來,我常常夢見生母在門外哭泣。她的哭聲像淙淙的泉水一般在夜晚流淌。可是在夢裡,那麼多次,我卻從來沒有打開過那扇門,也許是因為這將意味著對春遲的背叛。我沒有看到過生母的模樣,她來的時候,空氣里總是瀰漫著一種特別的花香。
春遲回家短住的日子,我再也不去學堂,每天守在她的門外。她雖很少出門,但每日清早仍會精心地梳妝打扮一番,日落的時候再更衣卸去——想來這應是她在船上多年養成的習慣。
有時她的房門虛掩,我能看見她給自己化妝。她不需要鏡子,站在窗口迎著早晨最好的日光給自己畫眉。她用手指撫摸臉龐,一寸寸摸到眉心處起始的位置,然後用眉筆點住那個地方,緩緩地向後描去。有時候她摸著,忽然停住,手觸在肌膚上,有片刻的走神。她一定摸到了一條新生的皺紋,並為之黯然神傷。
梳妝打扮後,春遲定然會將門窗關閉,專心研究她的貝殼。
在那些夜晚,每當女傭打好洗腳水,要給春遲送進去時,我便跑上前去,從她的手中接過木桶,遣她離去。我就這樣走進她的房間。俯身在她的腳下,攪水,直到不再燙手。她抬起雙腳,將它們投進水裡。她的腳很美,肌膚雪白,宛如少女,而腳底卻赫然是赤紅顏色。先前聽蘭姨說過,春遲的腳底是赤紅的,越洗越紅,顏色深郁,無法褪去。
果然是那麼紅,紅到刺眼。我看著,不敢伸手去碰。那是一種奇怪的感受,不是害怕,是敬畏。我在想,這樣的一雙腳,曾走過一些什麼樣的地方呢。我慢慢伸出的手指終於碰到腳底的紅色紋路。它一定流過許多血,它現在還會疼嗎?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手不夠光滑,怕粗糙的皮膚會弄疼了她。我倉皇地抬起頭看著她。她面無表情,沒有驚訝。
明艷的雙腳,猶如水中的鱒魚,自有它們曲折的生命在,牽繫著迷離的過往。雙手握著,就可以感到它們的呼吸。漸漸,我的掌心發熱。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很久,而我卻沒有覺察。
她忽然蹙著眉生硬地說道:「水冷了。」
我慌忙將她的雙腳從水中捧出來,用干布將濕淋淋的魚兒包裹起來:「我去換水。」我惶恐不已。
「不用了。」她冷冷地拒絕了我。
我抱起木桶,憂傷地退出她的房間。
她的屋子裡堆滿了木箱,木箱裡裝滿了多年來積攢的貝殼。她像對待亡者的靈牌一樣把它們供奉起來。
她的秘密和貝殼有關。我並不好奇她的秘密,卻只是擔心她。每次她鑽進秘密里,總是很痛苦。我知道她很孤單,也許很需要找一個人傾訴。可我如何能走進她的心裡呢?
在南洋一些土著部落里,人的記憶被視為比生命更可貴的東西。它們可以脫離肉身存在。更有一些傳說,認為貝殼裡藏著記憶。
每天都有船在大洋中遇難,死去的人放任骨骸沉入海底。肉體在浸泡中慢慢鬆開,記憶像新生的魚卵,逃逸到溫暖的水裡,又附在潔白的貝殼上。經年久月,它們慢慢融化,滲入深深淺淺的紋理中。
據說最先發現這個秘密的是一個瞎子。不經意間,瞎子用手撫摸貝殼,發出一種奇妙的聲音。他的手指在貝殼上越拂越快,口中念叨的竟是他出生以前發生的事,字句鑿鑿,令人不能不信。從那之後,瞎子就到處尋找貝殼,每日不吃不喝,摸著貝殼度日,仿佛是著了魔。就這樣,他竟然又活了許多年。瞎子在臨死的時候神志忽然很清醒,七天七夜,他斷斷續續說出這個部落幾百年裡經歷的事。
春遲將貝殼托在掌心裡,上面的花紋與手心的線絡重疊,絞纏在一起。她將嘴唇湊到貝殼旁邊,對著它輕輕呢喃,它就發出低徊的回應。它棲息在她的手中,是被她馴服的動物。
我躲在屏風後面,聽她對著它說話。那輕柔的耳語總是令我著迷,就像一種粘稠的、濕漉漉的空氣,又好像兒時我爬上窗台,撥開密匝匝的爬山虎看到的一角白色的天空。而貝殼的回應,就像一陣驚慌的小雨擊打在屋檐上。水聲潺潺,貫穿著我的整個童年,終於匯集成一條河流。我甘願沉溺其中,做這些聲音的奴僕。
等到貝殼表面微微發熱,她就停止呢喃,用手指拂過貝殼,一遍又一遍,直到貝殼猶如陀螺一般自己旋轉起來。靈活的手指翻越貝殼的花紋,將記憶一片片採擷下來……
因口渴而醒來的午後,我悄悄跑去廳堂喝水,又跑去她那裡,躲在倭金彩畫小屏風的後面偷看。
她守著一桌子燦如珍寶的貝殼,它們被絹帕摩挲,慢慢浮出一層珊瑚色的光暈,猶如少女的腮頰。睡眼惺忪的我仿佛看到一顆顆哀艷的頭顱,被不知道哪裡吹過來的風撥弄著,輕輕搖擺。而她那乾涸的眼窩一點點地濕潤起來,猶如燈塔照亮了黑漆漆的海面。只在這樣的時候,我可以看清她的眼瞳。那麼美的眼瞳,沒有人會相信它們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