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2023-09-26 21:27:54 作者: 張悅然
貝殼記上闋(1)在我的記憶中,與春遲一同出遊,只有那麼一次,在我九歲的時候。那是我平淡的童年裡最快樂也最悲傷的一日。
那日她提出要帶我去看花燈,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
她是個盲女,為何會有興致去看燈會,我想也想不清楚,也許她只是為了讓我開心。不管怎麼說,與春遲同游,對我來說,是多麼甜蜜的獎勵呵。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每一寸,都是九歲男孩最想握在手中的東西。
那一天,像一個節日。我身上穿的衣服是春節的時候我的辱母蘭姨新做的,鞋子也是新的,沒有穿著出過家門。春遲還讓蘭姨蒸了幾個紅棗饅頭裝在乾糧袋裡給我帶著,也許是怕我晚上看燈走路多會餓。我們要去的花市街離家很遠,春遲特意雇了馬車載我們去。
在燈會上,我們靠得很近,雖然她仍不許我扶她,但到處是人山人海,我被行人推著,衣袖一次次與春遲相撞。因為常常出海,她的衣衫上總有一股海洋的味道,像水藻那樣柔軟,即便是在那麼擁擠的人群里,她的周圍仍是那麼空靈,我可以很輕易地將她與其他人區別開來。她從不讓人來扶,沒有人察覺身邊步伐緩慢的女子是個瞎子。
整條花市街掛滿了彩燈,那樣長,我們跟隨人cháo挪著步子,沒有說過一句話。只在經過賣糖葫蘆的小攤,聽見攤主的吆喝聲,她忽然停了下來,遞上錢去,換了一串糖葫蘆給我。我愣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她手中接過來——這麼多年,她沒有給我買過任何東西。我們接著走,她又停下來給我買了紙燈籠。我更為驚訝,連忙從她手中接過。燭火猶如困在罐子裡的蛐蛐,一番驚恐地上竄下跳,才漸漸平息下來。
那時,我心中已有了幾分不祥的預感。
我將遞到手中的糖葫蘆大口吃掉,紙燈籠也興高采烈地舉著,我仍是個乖孩子,即便是在她打算丟掉我的時候,也像最溫馴的小梅花鹿那樣,虔心追隨著她。
大約兩個時辰後,我們走到了街尾。春遲說想吃桂花糕,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走,遣我到對面的小攤去買。我從她手裡接過錢,提了燈籠向著街的對面走去。走出不遠又回頭去看她:她站在原地等我,在一組璀璨的花燈下,被jú花狀的外圍燈火映照得那樣瘦小、落寞,雖是竭力掩飾,眼神中仍有少許惶恐。那組花燈叫做「貴妃醉酒」,我暗自在心中記下,生怕與她走散。
我掂著兩塊熱騰騰的桂花糕再走回「貴妃醉酒」的花燈下時,已經不見春遲的蹤影。預感使我相信,她是有意離開了這裡,但我卻仍舊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這時天氣大變,北風狂作,轉眼一個花好月圓的夜晚變得面目猙獰。人cháo從身邊流過,越來越稀疏,「貴妃醉酒」的燈火一層層暗淡了下去,對面賣桂花糕、馬蹄糕、八寶肉圓的小販們也都忙著收攤回家去了。
可我卻仍舊站在那裡,一直等到滿天飄起了雪花。
我知道,春遲是不會回來了。她扔掉了我,這便是她帶我來看花燈的目的。這樣想著,熱淚盈滿了眼眶。
我跟隨最後的人cháo走出花市街,將紙燈籠里跳躍的火焰掐滅,把它扔進堆滿破紙燈籠的垃圾堆。就這樣,我踏上了尋家的旅途。呼嘯的北風為我帶路,我沿著一個方向奔跑下去,那麼篤定地相信家就在前面。肩膀上的三個饅頭越來越硬,像三隻小拳頭,突突突地捶在我的背上。
新雪鋪在地面上,薄薄的一層,跑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我一路跑著,不知道摔倒了多少回。路口太多,跑一段就要問一下路人。但夜越來越深,街上再也尋不到路人,我就只能敲開兩旁住家的門,向那些睡眼惺忪的人們打聽回家的路。
我終於在天亮的時候跑回了家。雪還在下,很猖獗。這個冬天遠比人們想像得漫長。
蘭姨開門看見一個手足無措的雪人,手裡拎著空空的乾糧口袋,在門邊瑟瑟發抖。她又驚訝又歡喜,說:
「你可回來啦。春遲小姐說她和你走散了。你那么小,怎麼找得到回來的路呢?我擔心死了,一宿都沒有合過眼。」
她說著,把我拉到身前,拍落我身上的積雪。
春遲到日頭很高了才醒過來,她從房間裡走出來,站在廳堂的當中,似乎感覺到我的氣息,就停頓在那裡,靜默地聆聽片刻。
我屏息看著她的神情,面色安詳,覺得她似乎並沒有生氣,這才放下心來。於是又伏下
頭去,呼嚕呼嚕地吃那碗熱騰騰的陽春麵。
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她不會知道,我在看到她的一刻,眼淚就忍不住掉了出來。終於又看到她了,和她靠得這樣近,仿佛又能聽見她慵懶而傲慢的心跳聲。我眼含熱淚地往嘴裡扒麵條,為了掩飾淚水,只得把頭壓得很低很低,低得幾乎貼在了麵條上。
此後的日子又歸於尋常,我們照舊相安無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冬天過完之前,春遲再一次出海遠航。臨行前她不忘囑咐蘭姨,要她好好照顧我。
從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春遲不是我的親人,她不過是收養我的人。至於我的親人都去了哪裡,她從未對我說起。
據蘭姨說,她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還不足周歲,張著一雙惶恐的眼睛。那時的春遲比現在要溫柔一些,卻已經很少笑,她把我遞到辱母(蘭姨)懷裡,沒有一句交待,就轉身回房去了。
蘭姨先前單是聽說,春遲是個性格古怪的老姑娘,無親無故,一個人住好大一幢房子。她的眼睛是盲的,卻從不肯安分地守在家裡,一年裡倒有大半年時間呆在往返於中國和南洋的輪船上。船上的生活,在蘭姨這樣循規蹈矩的婦人看來,奢靡而混亂。而一個盲女如何在船上賣唱討生活呢?在她的想像里,春遲一定已經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可是,她來了這裡後卻分明見春遲雙目炯炯,眼底濕潤,猶如少女般清澈,舉手投足間神態自若,有一種盲人罕有的矜傲。
她所見的春遲,美麗而冷酷,單薄的身子後面藏匿著巨大的秘密。蘭姨懷著強烈的好奇心走進了她的世界。蘭姨終於留下來的原因,據她說是因為看著我那皺巴巴的可憐樣兒,著實心疼。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定不是這個。
蘭姨多年以來琢磨著春遲和我的關係。倘是別人收養了小孩,一定會想方設法隱瞞他不是親生骨肉的事,可是春遲似乎一點也不想做我的母親,對我也很冷漠。蘭姨對此深感不解,她覺得春遲眼睛瞎了,收養個孩子難道不是為了留在身邊日後給自己送終麼,可為什麼又故意與他疏遠?
春遲不想把我留在身邊送終,蘭姨卻是想的。蘭姨是遠嫁到這裡的外鄉人,丈夫死得早,沒有給她留下一兒半女;遇上我這麼一個孤兒,她覺得是難得的緣分。何況我很乖,蘭姨說,我很小的時候縱使沒人理睬,也不會用哭鬧的方式來引人關注。在她的心裡,我總是很容易滿足,吃飽穿暖後只喜歡一個人呆著,很少去麻煩她。
我自然知道蘭姨對我好,卻從未想過回報。也許因為她的那種好過於瑣碎和庸常,散溢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很難提煉和升華。也許幼年的我早早就看出了命運之河的流向,知道蘭姨不過是一條很快消逝的支流。
春遲才是我的運河,有一種比血緣更深的情感牽繫著我們,我知道。
大多數時間,春遲生活在船上,從中國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幾個月,那艘大船會在小城南面的港口靠岸,春遲便會上岸,回家小住。
每次她到了碼頭,總是帶著一隻沉重的木箱,要雇個小工才能提回來。小工站在門口,突突突,用力叩響門環。
每次聽到大聲叩門,我便知道是春遲回來了。我從東廂房飛快地跑出來,站在廳堂里迎候她。
她由台門進來,蘭姨為她引路。我遠遠看著她走過來,心跳得厲害。她穿著一件紫色粗綢的紗衣,顏色素舊,她一走進來我就覺得房間黯淡了許多。
我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她,她的頭上多了一把新月形狀的插梳,鑲金花銜珠,我想一定是船上的客人送給她的,不禁又生出許多聯想。
她聽著蘭姨小心翼翼地把那隻木箱搬到她房間門口,才從八仙桌旁坐下來。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明知她的眼睛盲了,卻仍低著頭,不敢盯著她看,仿佛那是對她的冒犯。
太久沒有見面,我們幾乎沒有話可說。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時候哪怕沉默,只是看著彼此,也會感覺到濃濃的情意。可是這對我們來說卻不行,她看不見我深情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我出生之前便瞎了,她從來沒有看到過我。
自我懂事後,她也從來沒有抱過我。站在她對面的男孩高矮肥瘦,她一無所知,她無法看到漫長而孤單的歲月令他生得愈加蒼白和纖細。沒有人愛,他倉皇成長,竟也生得頎美高大。
通常還沒有等我鼓足勇氣與她說話,她就已經起身要回房去了。我變得倉皇無措,她一旦回房,就很久都不會再出來,也不允許任何人進去。我跟在她的身後,想要說話卻更加語塞。
她在門口停下來,俯下身子摸到她的木箱,抱在懷裡,緩緩走進房間。蘭姨站在我的身後,也向春遲的房間裡張望。等到房門合攏,蘭姨才撇撇嘴,低聲對我說:「她又去搗鼓她的那些寶貝了。」
蘭姨指的是春遲裝在木箱裡帶回來的貝殼。她觀察了這麼多年,卻還是搞不明白春遲千里迢迢帶回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我迷惘地看著那扇門。它什麼時候會再開啟呢,這是我唯一關心的。
春遲在家的那些日子,我無心上學堂,甚至一步都不想跨出家門。但蘭姨不准許我逃學,她說那樣春遲也會不高興。
從學堂回家的路總是那麼長。我飛奔過一條條街巷。鄰居們驚異地發現那個平時總是低頭走路、沒精打采的男孩跑起來竟像小鹿一樣敏捷。大門虛掩著,我輕輕地推開它,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我徑直跑到她的房間門口,只看到黑洞洞的空屋子,以及插在門口的半根未掐滅的迷迭香。我的心驟然涼了,慢慢踱回廳堂。正中的八仙桌上,那隻屬於她的白瓷茶杯,被蘭姨收起來了。
我忽然鬆懈下來,坐在門檻上一點氣力也沒有。她走了,我只是在心裡默默念著,伸開腿,將雙腳沒入庭院中茂盛的鳳尾糙里。
蟬聲聒噪,野糙瘋長,天空忽而轉為陰霾,幾道閃電划過,雨點刷刷地落下來。
我腳下的土地一點點變軟,泥土的香味緩緩地升起來,夏日的氣息撲面襲來,那麼強盛,令厭倦的人對這世界又生出一點希冀。此刻,船上的旅人是否正從船艙里伸出手來,感受著清涼的雨絲?
蘭姨卻巴不得春遲快點離開,最好根本不要回來。
每次春遲回來,蘭姨與她總是爭執不斷。春遲挑剔而敏感,無論蘭姨怎麼做,她都不滿意。每次見我,她總是覺得我變得更加邋遢和散漫,而屋子裡充滿一股發霉的氣味;甚至連那個蘭姨悉心照顧的花園,她也覺得因為種了太多的桂花而使香氣過於濃郁。她的那隻茶杯因為太久沒用,洗過之後,仍舊透出輕微的霉味,她也會因此大發雷霆。在春遲看來,無論她離開多久,這裡所有的東西都必須照舊,一切都應像她離開前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