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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7 作者: 張悅然
    她好像在講述我已然發生的命運。她安排我的死亡。她對我的要求未免過分。可是我看著這個無比焦慮的女人,她給她的愛情毀了。我永遠都能諒解她。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我同意她的計劃更美妙的了。我可以長上一雙腳,可以跟著那個荷蘭男人,在他眼中的熊熊火焰里舖張成一縷輕煙。裊繞地和他相牽絆。而我死後會是一朵無比有憐憫心的葵花,在盛大的葬禮上給予陌生人以安慰。我和這個和我同病相憐的女子將都得到慰藉和快樂。

    不是很好嗎。

    就是這樣,我用我的命來交換,然後做一個為時不多的女人。我說好吧。我甚至沒有詢問我將做的是怎樣一個女人。肥胖還是衰老。

    那一刻我從她梅雨季節一般cháo濕的臉上隱隱約約看到了春天裡的晴天。

    她說,那麼你要去見你愛的男人對吧。

    我說,不是去見,是去追隨他。

    女巫看看我說,我把你送到他的身邊去。可是你對於他是一個陌生人,這你懂得吧。

    我說不是的。他天天畫我,他的眼睛裡都是我。我已在他的視網膜上生根。縱然我變成一個人,他也認得我的。

    女巫定定地看著我。我知道她在可憐我了。我的固執和傻。

    於是我們兩個就都笑了。

    那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去。我們的談話抵達尾聲。她再次靠近我,身上的味道和衣服一樣是黑色的。我對黑色的味道充滿了驚奇。我習慣的是明亮的黃色在每個早晨橫空出世時炸開一樣的味道。我覺得黃色的味道很霸道。帶有淺薄的敵意和輕蔑。紅色的味道就是我在黃昏里常常沉溺的味道。每棵葵花都迷戀太陽,然而我喜歡的,正是夕陽。我看著那顆紅色的頭顱纏繞著紅黃的雲絮,她是那麼地與眾不同。把自己掛在西邊的天空上,是一道多麼血腥的風景。

    當然,紅色可以燒燙我莫可名狀的慾念,主要還是因為那個荷蘭男人。

    我愛上那個荷蘭男人了,你知道了的啊。

    紅頭髮的男子,紅色明艷的芬芳。他的臉上有幾顆隱約的雀斑,像我見過的矢車jú的種子。卻帶著瓢蟲一般的淘氣的跳躍。他的眼睛裡是火。折she著包容與侵蝕的赤光。我知道那會比泥土更加柔軟溫暖。

    這些紅色使我真正像一棵春天的植物一般蓬勃起來。

    現在的這個女人是黑色。我沒有詞彙來讚美她因為我不認識黑色。黑色帶著青澀的氣味向我襲來。我沒有詞彙讚美她和她的黑色,可是我喜歡她們。

    她的黑色就像是上好的棺木,沒有人會想到去靠近,可是誰又可以拒絕呢。人們詛咒它或者逃離開它,可是忍不住又想留住它。它在一個暗處等待著。

    這時候女人又說你可真是一株美麗的葵花。

    她說,你知道葵花還有一個名字叫什麼嗎。望日蓮。多麼好聽的名字啊。

    那個男人的名字是文森特?梵谷。我不認識字,可是後來我看到了他在他的畫旁邊簽下的名字。我看到他畫的是我。是我從前美麗的葵花形象。我看到他簽的名字依偎在我旁邊。文森特和我是在一起的。我看到我的枝葉幾乎可以觸碰到那些好看的字母了。我想碰碰它們。我的文森特。我的梵谷。

    我成為一個女人的時候,是一個清晨。大家睡著,沒人做噩夢。很安詳。我被連根拔起。女巫抓著我的脖頸。她的手指像我在冬天時畏懼過的冰凌。

    我說我不疼。我愛上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的眼睛裡有火。他要來溫暖我了。

    我閉上眼睛不敢向下看。我的腳是多麼醜陋。它們有爬蟲一樣的骨骼。

    我擔心我要帶著它們奔跑。我擔心我倒下來,和我的文森特失散。一群天使從我身上踏過,可是沒有人告訴我他的下落。

    我很冷。清晨太早我看不到太陽。我的家人睡著我不能叫出聲來。

    我腳上的泥土紛紛落下。它們是我從前居住的城堡。可是它們都沒有那個男人的那顆心溫暖。現在我離開了泥土,要去他心裡居住。

    所以我親愛的,幹什麼要哭呢。我不過是搬了搬家。

    我來到了聖雷米。太陽和河流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嶄新的影子。女人勻稱的影子。我沿著山坡的小路向上走。樹很多,人很少。我看到山坡上的大門,外面站著三三兩兩的病人。他們帶著新傷舊病向遠處張望。

    我走得很慢。因為還不習慣我的雙腳。它們是這樣的陌生。像兩隻受了驚嚇的兔子,恍恍惚惚地貼著地面行走。可是它們是這樣的雪白。我有了雪白的再也沒有泥垢的雙腳。

    我緊張起來。進那扇大門的時候,我看到周圍有很多人。我想問問他們,我是不是一個樣子好看的女人。我沒有見過幾個女人。我不知道頭髮該怎樣梳理才是時興的。我來之前,那個黑衣服的女巫給我梳好頭髮,穿好衣服。她說她沒有鏡子,抱歉。

    鏡子是像眼睛和湖水一樣的東西吧。

    我想問問他們,我是不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因為我曾經是一株很好看的葵花。我曾經在文森特的畫布上美麗成一脈橘色的霧靄。那是文森特喜歡的。

    我穿了裙子。是白色的。就像山坡上那些蒲公英的顏色。帶一點輕微的藍。看久了會有一點寒冷。也許是我看太陽看了太多個日子。我的白色裙子沒有花邊,可是有著恰到好處的領子和裙裾。這是護士的裝束。我現在戴著一頂奇怪的小帽子,白色的尖尖的,像一朵沒有開放的睡蓮。但願我有她的美麗。我的裙子上邊布滿了細碎的皺褶,因為我坐了太久的車。聖雷米可真是個偏僻的地方。雲朵覆蓋下的寂寥,病人焦灼的眼神燒荒了山野上的糙。

    我以一個女人的身份,以一個穿白色護士裙子的女人的身份,進了那扇大門。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的眼睛裡有火。仍舊是赤色的,呼嘯的。這個紅色頭髮,帶著雀斑的男人,穿著一身病號服,在我的正前方。這個男人的手裡沒有拿畫筆,在空中,像荒廢了的樹枝,乾涸在這個雲朵密封的山坡下面。他還能再畫嗎?

    這個男人還是最後一次收起畫筆在我眼前走掉的樣子,帶著遲疑的無畏,帶著曬不乾的憂愁。可是他不再是完整的。他殘缺了。我看到他的側面。我看到他的前額,雀斑的臉頰,可是,他的耳朵殘缺了。我看到一個已經倉促長好的傷口。我想拼命地躲進他的赭石色頭髮里,可是卻把自己弄得扭曲不堪。褐色的傷疤在太陽下面絕望地示眾。

    我曾經靠那隻耳朵多麼地近啊。他側著身子,在我的旁邊,畫筆上是和我一樣的顏色,沾染過我的花瓣和花粉。我當時多麼想對著他的那隻耳朵說話。我多想它能聽到。他能聽到。我多想他聽見我說,帶我走吧,我站在這裡太久了,我想跟著你走。和你對望,而不是太陽。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隻耳朵的輪廓。可是它不能夠聽到我的聲音了。

    我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帶著換來的女人的身體,叫他的名字。我輕輕地叫,試圖同時安慰那隻受傷的耳朵。

    他側過臉來。他是這樣的不安。他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這個女人叫他的聲音近乎一種哀求。這個女人穿白色衣服,戴著帽子,一切很尋常。

    我無比輕柔地說,文森特,該吃藥了。

    這是聖雷米。雲朵密封下喘息的山坡,醫院,門,病人,禁錮,新來的護士,和文森特。

    我有很多個夜晚可以留在文森特隔壁的房間裡守夜班。夜晚的時候,聖雷米的天空會格外高。醫院開始不安起來。我知道病人的血液有多麼洶湧。他們的傷痛常常指使他們不要停下來。大門口有很健壯的守衛。他們壞脾氣,暴力,喜歡以擊退抵抗來標榜自己的英勇。我聽到夜晚的時候他們和病人的廝打。我聽見滑落的聲音。血液、淚水和理智。這是一個搏擊場。

    我是一個小個子的女人。他們不會喚我出去。我站在牆角微微地抖。我害怕我的男人在裡面。

    我總是跑去他的房間。他坐在那裡。手懸在空中。桌子上是沒有寫完的半封信。他很安靜,然而表情緊張。

    我說聖雷米的夜晚可真是寒冷。我坐在他的旁邊。他穿一件亞麻的闊衫,我看到風呼呼地刮進去,隱匿在他的胸膛里。他的手指仍舊在空中。他應該拉一下衣領的。

    做點什麼吧做點什麼吧文森特。

    我是多麼想念他畫畫的樣子,顏料的香甜味道,彌散在我家的山坡上,沾在我微微上仰的額頭上面。那時候我就發燒起來。一直燒,到現在。我現在是一個站在他面前的為他發燒的女人。

    他的靈活的手指是怎麼枯死在溫潤的空氣里的?

    畫點什麼吧畫點什麼吧文森特。

    這個男人沒有看我。他確實不認識我,他以為他沒有見過我。他受了傷吧,因為受傷而慵懶起來。於是懶得回憶起一株葵花。他坐在凍僵的軀體裡,行使著它活著的簡單的權力。

    我想讓他畫。我去取畫筆。返回之前終於掉下眼淚。我要感激那個巫婆,她給我完整的軀體,甚至可以讓我哭泣。淚水果然美麗,像天空掉下來的雨一樣美麗。我想念我的山坡,我在山坡上的家園,和我那段怎麼都要追隨這個男人的光陰。

    我回到房間裡。把畫筆放在他的手心裡。他握住它。可是沒有再動。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很久,我們的手指都放在同一個位置。我坐下來,像做一株葵花時候一樣的安靜。我看著我的手指,只有它保留著我曾經做植物時的美好姿態。

    凱。

    凱是誰。

    凱是個總是以微微嚴肅的微笑端坐在他的憂傷里的女子。

    他的記憶里凱總是在一個比他高一點點的位置上,黑色衣服。凱搖頭,說不行。凱一直搖頭,她說著,不行不行。

    我看到凱的照片的時候想到了月色。葵花們是不怎麼喜歡月色的。葵花崇拜的是太陽和有密度的實心的光。可是這無法妨礙月光依舊是美麗的意象。

    凱仍舊是迷人的女子。帶著月光一樣空心的笑,是一個誰都不忍心戳破的假象。

    她對著文森特一再搖頭。她掉身走了。她聽不見身後這個男人的散落了一地的激情。

    一個jì女。文森特和她說話。

    文森特看著這個懷孕的憂愁簡單明了的jì女。他覺得她真實。她不是月光的那場假象。她不抒情不寫意可是她很真實。他看到山坡上的葵花凋敗了或者離開了。他看到凱美好的背影。看到整個世界落下大霧。他終於覺得沒有什麼比真實更加重要了。他把小火苗狀的激情交到她的掌心裡。

    那是不能合攏的掌心啊。無力的滑落的激情掉下去,文森特愕然。

    另外的畫家。才華橫溢。他來到文森特的小房間。他真明亮呀。他明亮得使文森特看到他自己的小房間灼灼生輝,可是他自己卻睜不開眼睛了。他被他的明亮牽住了。不能動,不再自由了。

    他想和這個偉大的人一起工作吃飯睡覺。他想沿著他的步伐規範自己。因為他喜歡這個畫家的明亮生活。他想留下這個路經他生活的畫家。他甚至重新粉刷了他們的房間。黃色,像從前我的樣子。可是明亮的人總是在挑釁。明亮的人嘲笑了他的生活嗎鄙視了他的藝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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