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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7 作者: 張悅然
他常常寫一些異常分裂和支離破碎的文字。他知道那是我喜歡的。他就拿給我來看。
是很舊的一個本子。我又一次聞到了Kenzo的味道。我覺得Kenzo舒緩的味道和他鋒利的文字很不相稱。可是他們已經融合在一起了,沒有一點痕跡地成為一體。當我再次聞到Ken-zo的味道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小優的文字。他在詩里寫:
給我一杯水,我就善良起來。
我記得那種Kenzo的名字剛剛好叫「清泉之水」。是它使我的小優善良起來的嘛。
然而事實上我和小優之間是不應該有故事的。因為我們兩個人都太會寫故事,我們都太崇拜痛徹心肺的人生,所以我們彼此折磨來書寫一個疼痛的故事。可是到了故事的尾聲的時候我們才驀地發現我們的故事是這樣的俗氣,於是兩個人都很失望。
最後我離開了。我喜歡我們的那場分別,它很動人。下雪。對坐在空無一人的摩天輪上。等到摩天輪上升到頂端的時候,我們碰碰彼此的嘴唇。我落下眼淚來。他沒有找到可以擦眼淚的手帕,摘下他的白色毛線手套給我擦眼淚。我很貪婪地把手套覆蓋在臉頰上,吸取這上面的凜冽的Kenzo的味道。那是一種迂迴婉轉的味道,引領著我走了很遠,走到深深的過往裡,卻只是為了說一句再見。
我擁有過很多香水。CD,Lancome,插nelNo.5。它們比Kenzo更好。我熱愛它們,因為它們單純。它們僅僅是香水。我卻不敢擁有Kenzo。我不知道被收藏在那種香味里的過往會不會在我打開瓶子的那一刻駭然地衝出來,迅速在我的頭頂聚集成一塊小雲彩。從此我將生活在雨天。
然而大家都知道,小悅是喜歡Kenzo的。離開從前的城市的那一天,筱筱趕來看我。送來了Kenzo。筱筱那三年裡一直都和我在一起。她看著我愛,看著我分開。
在我那些坍塌破碎的日子裡她總是平和地命令我:小悅要好好的。
Kenzo是用小小的玻璃瓶子盛放的。透明的玻璃上面反she出幽幽的藍色。是和小優的同一系列的女用香水。一樣凜冽的味道。
相似的味道又一次襲來。我又看到那年春天的桐花啪啦啪啦地從高高的樹上掉下來。我又看到小優黑色好看舒展的文字,一排,又一排。我又看到笨拙的摩天輪嘎吱嘎吱地轉動起來。
我突然覺得所有的往事都運轉起來。於是周圍很嘈雜。在一片熱鬧中,我聽到筱筱說:
用它來紀念那一段光陰吧。
3.核桃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瘋狂地喜歡吃核桃。那段無聊的光陰里,我常常一個人搬個小凳子坐在可以被太陽曬到的陽台上,用小錘子砸新鮮的核桃。我一邊砸一邊吃。放點音樂。然後我的錘子的節奏就可以和著音樂的節拍。很幸福。
我小的時候是由保姆照顧的。那個眼睛大大的小瑛阿姨對我很好。她和我坐在兩個小板凳上。我和她並排坐著。她一邊給我砸核桃吃,一邊給我講神話故事。我需要做的僅僅
是豎起耳朵聽故事和張開嘴巴吃核桃。我覺得她真好,我將來也要砸核桃給她吃。可惜還沒有來得及等到我實現這個計劃,她就嫁掉了。那家人在很窮僻的山坡上。小瑛阿姨又回到了她來的山區。可是她說很好。她說那家人有好幾棵核桃樹。
以後的十幾年裡,小瑛阿姨每一年都要進一次城來我們家。給我帶來新鮮的核桃。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個很淘氣的男孩。我很失望。我想應該是個女孩的。安安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聽小瑛阿姨講故事,張開小嘴巴吃核桃仁。我想那樣的小女孩該多麼幸福。
核桃在我的字典里原本只代指簡單的快樂。然而後來,它卻複雜了。
高中的時候,有一個胡姓的男孩被我叫做胡桃。在我的心裡胡桃像我心愛的核桃們一樣可愛。
我問他,你見過剛剛成熟的核桃果實嗎。你就像它一樣。
他說,是什麼樣子?
我說是青青綠色的柔軟的。有一點孱弱,有一點苦澀。然後在周圍空氣和風裡漸漸變得堅硬起來。
男孩胡桃是個樣子好看、傲慢任性的小孩。坐在我們班級的最後一排,不亂講話,也不聽課。我的位子離他很遠。我們好像從來不認識一樣。然而事實上我們每天打電話,講很多很多的話。
那時他有一個小小弱弱的女朋友。那時我有一個高高大大的男朋友。那時他厭倦了女友的小脾氣和眼淚。那時我厭倦了男友的喋喋不休和軟弱。我和男孩胡桃遇上的時候我們兩個人都已經疲憊不堪。我們在電話里大聲發著牢騷,彼此嘲笑。他問我為什麼不離開他。我反問,那麼你呢?
是的,我覺得我一直在慫恿他一樣。終於男孩胡桃開始躲避他的小小的女朋友,他終於和她分開。
那是冬天的故事,所有的事情都像寒冷的季節一樣進展得很慢。我和我的高大的男友在一種緩慢的掙扎中度日。我覺得日子慢得讓我就要睡去了。
突然我要去上海參加作文比賽的複賽。我終於有機會抽身離開。我跟我的高大男友道了別。可是我回來的時候卻沒有告訴他。我覺得那樣的道別很圓滿了。就當我不會再回來一樣吧。
我下了返程的飛機。在機場,要過年了,我很想很想見見男孩胡桃。我打電話給他,說我回來了,並且我決定了,我和我的男朋友要分開了。
我就去他家做客了。他家是我喜歡的樣子。他的房間被他粉刷成了我喜歡的藍色。我們坐在木頭地板上看幾個蹩腳的影碟。音樂很嘈雜。可是我覺得冬天的圍繞我的一顆一顆的塵埃漸漸散去。我看得很清晰。我覺得日子終於開始流動。我覺得就這樣吧。在一個溫暖的房間裡和一個關係曖昧的人一直坐下去。
我們都是自由的了。可是自由可貴,所以我們什麼都不想再做了。所以我們不能彼此走近了。可是我們卻這樣曖昧地坐著了。他坐過來,給我暖一暖手。我覺得我們都很狼狽,因為我們很孤獨可是力氣耗盡了沒有能力相愛了。
我說你幹嗎刷這牆壁。太冷了。
他抱住我。
我們畢業了。在很遠的地方,我去了一個公園。我看到一樹青色的胡桃。我看到它們的最初姿態。柔軟的。沒有受到傷害的。我想我要是在最開始遇到男孩胡桃。他應是個溫軟得沒有傷痕和痂的男孩。多麼好。
我把一枚青色核桃寄給他。突然很難過。我再也不想吃核桃了。男孩毀了我對核桃的熱愛。我難過的是我覺得我對不起我大眼睛的小瑛阿姨。她給我塑造了一個和幸福相關的核桃形象。可是我把它給毀了。核桃不再是我小時候碧綠的青翠的幸福。它是什麼時候變成了堅硬的痂。
4.Lamb樂隊
LouiseRhodes有著水墨畫一樣氤氳的臉孔。梳著沖天的辮子可是看起來沒有一點邪氣和妖嬈。只是溫情和優雅。是的,她已經是一個妻子了。是AndyBarlow的妻子。那個有著男人眼睛和男孩臉孔及身材的鼓手。看過的幾張他們的照片,他們都是並排站著,很謙遜地笑,兩個臉上的笑容是延綿相連的。像是來自一個臉孔上的景致。起初的一張上,女人穿著卡其色麻制的寬鬆上衣。男人穿著灰藍色的簡單背心。身後是面昏黃顏色的牆。看起來覺得是他們很年輕的時候。是他們仍舊是小孩的時候。帶著乾淨的憂傷。第二張是黑白的。兩個人都穿防雨綢面料的夾克衫。都是高高的領子卡在頸子上。仿佛他們已經穿過了年輕的青澀。交換了彼此的故事。都覺得應當留在彼此的生活里。這樣會很安全,很明亮。於是相愛。可是交織在往事裡的喘息和喋喋不休的自白常常出現在他們的對話里。黑色夢魘仍舊會冉冉升起,對抗著明亮的愛情種下的理想。Lamb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一支Trip-Hop風格的樂隊。成員是一對夫婦。Lou和Andy。記得是Lei給我帶來了他們的音樂。在我家。那時候我們很相愛。他順手把Lamb的CD放進去。我們聊天和聽他們的音樂。我記得突然Lei說,你聽到這一段了嗎。他說,我每次聽到這一段都很疼。那是一段打擊樂。重複。激進。一段比一段高亢和尖銳。我在每一段的最後都以為這種重複到了極致,要結束了,因為不可能更加尖銳和緊迫了。可是他們一直一直地重複下去了。喘息喘息。我聽到那個女人妖孽一樣的聲音被圍困在什麼地方,不停地碰撞,尋找出口。破碎可是仍舊不休。我和Lei已經停下來不能夠講話了。我覺得他們把我陷害到了井底。使我淹沒在他們波光粼粼的哀傷演繹當中。那是他們的首張唱片。我一直喜歡Trip-Hop的風格。喜歡他們最多,勝於大名鼎鼎的Portishead,MassiveAttack。覺得他們有的時候很溫情,然後驀地殘酷起來。像一條無比華美光潔的絲巾。可是我居然從來都不知道它也是可以勒死人的。死在一個溫暖而柔軟的笑容里。我承認我的評價並不中肯。因為我看了他們的照片,知道他們的一小部分故事。我覺得他們並排站在一起的樣子很好看,帶著一種絕望的榮光。相愛漂洗了他們年少時候的壓抑和無助,使那些個跟隨的憂傷泛起了模糊的暖光。就像一個經過美化和修飾的傷口才可以示人。才有了它的觀賞價值。看到樂評上說,第二張唱片裡Lou甚至用了她尚在肚子裡的兒子的心跳聲作為Sample。她也邀請她的兒子來觀賞她的傷口了。那是他們應當紀念的過往。是他們曾經獨處時候的脆弱,寫在他們相愛之前,寫在他們的寶貝出世之前。Lei可以去寫專業的樂評。所以他很中肯。所以他愛Lamb,可是他仍是會愛其他很多很多的Trip-Hop。在我和他分開很遠之後的一天,我打電話給他,帶著驚喜說,我找到了Lamb的WhatSound了。那是一張在我從前城市裡找不到的唱片。我說我一定要買給他聽。是嗎。他說。不用了吧。我現在只聽歌劇了。他帶著他居高臨下的高貴。我覺得他長大了,順利擺脫了少年時候的迷惘和彷徨。他和我也交換了故事。可是彼此覺得無法居住在彼此的生活里,因為已有太多的支離破碎。我們都不是傑出的醫師。我們都是太過猥瑣的孩子,在對方血肉模糊的傷口前掉頭逃跑。我想Lamb可真偉大。他們做著怎樣的事業啊。他們解剖著他們曾經的憂傷。把它們打扮漂亮帶到人前。可是其實我還沒有說完。我很想告訴Lei,新的唱片封套上,他們仍舊是並排站著,只是臉孔朝著相反的方向,表情迥異。不知道相愛是不是仍舊繼續著。不知道憂傷傾訴之後他們是不是才思枯竭。我還想說,其實那天在我家,我們一起聽那張唱片的時候,真的很應該拍張照片。那個時候,我們有著延綿相通的表情。很一樣。我們那個時候,並排站著。葵花走失在1890那個荷蘭男人的眼睛裡有火。橙色的瞳孔。一些洶湧的火光。我親眼看到他的眼瞳吞沒了我。我覺得身軀虛無。消失在他的眼睛裡。那是一口火山溫度的井。杏色的井水漾滿了疼痛,圍繞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