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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7 作者: 張悅然
    他從不跟別人吵架。對於評價他不喜歡的人,他總會說不太熟。他獨自去見果果。只是想問問果果,我喝意式蔬菜湯是不是抗拒胡蘿蔔,我吃pizza是不是拒絕洋蔥。還有我喜歡吃的各種東西。他都一一記得。

    他和我出遊回來遲了,他會在回家後打電話給我的媽媽。他道歉。對不起,阿姨,是我的錯誤,使小染回家晚了。您不要怪她。他竟然還使他的媽媽和我的媽媽做成了朋友。他們以我為話題可以進行很漫長的聊天,興趣盎然。

    我們很合適。如果時間倒回果果的十八歲之前,我還是個健康的孩子。

    九

    終於在赭石高中畢業後的一個夏天午後,我的赭石長大了。

    我們對坐。他說小染,你看,我畢業了。我想我有能力承諾我將來娶你。

    我的臉立刻變了顏色。我擔心他繼續說下去。說到我害怕聽到的。這是我愛的赭石。我無法對他說,滾蛋。

    赭石,你不知道我什麼都聽不見了。我的心裡,ToriAmos又開始奔跑了。她被黑人追上了。她去向幸福的路被封住了。她哭了她唱歌了。

    赭石,果果是我多麼心愛的妹妹,我家的相冊裡面她的照片比我的都多啊。她和男孩子去了一個黑洞洞的地方。像ToriAmos在的那個大街一樣的黑。男孩子,我愛的男孩子,狡黠地笑了。像那個黑人的笑容一樣有陰溝里污穢的欲望。他們在一起了。

    赭石你不要說了吧。

    我終於開口阻止將要來到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他說,小染,我一直等這一天,等了很久。我想我有些話應該告訴你。

    這是我熟悉的講話模式。像果果。在她的成年禮上,在接受了我的禮物我的祝福後她告訴我她十六歲時和我愛的男孩發生的事。沒有白棉布和受尊重的愛情。

    我又開始哭。我說夠了,你別說了。我沒有力氣再恨一個人了。

    赭石顯露出我認識他以來最痛楚的表情。他曾經沒有苦痛,多麼好。為什麼要長大。他說,小染,你的事果果的事我都知道。果果告訴我了。我一直裝作不知道,其實我並不是你想得那樣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我真的是愛上了你,像結婚的誓詞一樣,無論疾病與痛苦。並且我一定要娶你。

    你知道什麼啊,除了傷害我!我大吼。

    我永遠不會傷害你,你不喜歡的事我們永遠不做。可是我還是要娶你。我們安安靜靜地聽ToriAmos的歌,她的傷害與你無關。你知道嗎你知道的呀,Tori不是也嫁人了嗎。她穿了雪白的婚紗,笑得多麼無邪啊。她很幸福,現在。你也可以的,但是你必須把我留在你的生活里。我可以撐起它。

    我永遠都尊重你。他最後說。

    我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他。他是個傻瓜。以他的一生來救贖這樣一個病人。我說,算了,赭石,那對你不公平。

    你愛我就是對我公平,你讓我在你的生活里居住就是對我公平。他說。他走近我,親吻我。

    我愛赭石。我想給他公平。

    我在這個夏日勁猛的日光下,睜大眯著的哭著的眼睛。我看著這個男孩。我看得他一清二楚。包括他的頭髮,在陽光里瘋長。還有他眼底的一片粉紅色。

    粉紅色真明艷啊,可以開出桃花。

    桃花掉在我的眼睛裡,一片兩片很多片。

    我問上帝我是否還有機會再次栽種桃花。

    上帝和所有愛我的人站在赭石的身後。他們說:驕傲起來吧,我親愛的孩子。

    終於停下來了。黑色大街奔跑的女子。從女孩到女人。她已經穿著潔白的絲鍛衣服明艷艷地站在街的另一邊了。另外一條街的另外一邊。她說她病癒了。她又問:你呢?你怎麼樣了?

    我?我,我終於叫了他的名字。赭石赭石赭石。這一次我不會叫錯名字。這個無可替代的名字。

    我說,赭石,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很重要。我要問你。

    他無比溫柔地問我:怎麼?小染。

    我淚流滿面。我問赭石:

    你有白色棉布是嗎?心愛1.紐扣

    小朵是和我在一起六年的朋友。從十二歲到十八歲。我們在一起總是做很偉大的事情:長大,戀愛,還有一些關於何時結婚生幾個孩子的計劃。比起那些來,收集紐扣怎麼也不能算是一件大的事情。可是很久之後的現在,長大這個無比粗糙的充滿疼痛的過程已然完成。用來去愛一個人的力氣像一顆在熱烘烘的口腔里呆太久的水果糖一樣完全融化掉了。而那些晴空萬里的計劃仿佛是我兒時的那隻秘密逃走的小鳥一樣,飛舞在別人的天空里。與那些相比,收集紐扣的小細節一直像一個鮮艷的色塊一樣鬱結在我的記憶里。

    我發現原來不僅僅是我一個人在成長,我那些關於紐扣的故事也在隨我成長。它從一件小的事情長成了一件大的事情了。

    小朵和我一直喜歡紐扣。要有彩虹的顏色。薄薄的那種。

    我有一個樣子長得很好看的存錢罐專門用來盛放我收集的扣子。十五歲的夏天,我們跑遍整座城市收集扣子。彩色的有兩個小孔的紐扣被我們穿成手鍊、腳鏈和項鍊。我們穿粉紅的條絨裙子,帶那些小扣子。我們看起來像兩個娃娃。

    包扣幾乎要在現在的城市裡絕跡了。一顆簡單的塑料扣子,可是把自己喜歡的布包在它的外面,它就變成了獨一的,你的。我喜歡那些質感舒服的布扣子。它們握在手裡很是溫暖。

    那段時間我和小朵很奢侈,我們買很大很大的一塊布來做幾顆包扣。只是因為喜歡上面一小塊圖案,甚至有的時候僅僅是一個字母。我們用很多很多的有小花朵、小雲彩、魚骨圖案的布來包扣子。後來我們發現,那些完成的布扣子簡直漂亮得可以做徽章。我們用它們搭配不同的衣服,別在衣角或衣領上。得意的是我的一條黑色的條絨褲子,被我在側面別了長長的一串洋紅色帶花朵圖案的布扣。它們松松垮垮地掛在上面,走路時和我一起搖擺。很好看。

    紐扣還被我和小朵別在窗簾上。那年我執意換掉了我的房間裡的厚重華貴的流蘇窗簾。我買了星空色的單薄一點的布料,在上面隨意地斜斜扭扭地fèng上許多彩色的小扣子。它們像星星一樣在我的這塊新天空上閃閃發光。

    曾經有一種布玩具豬的人氣很旺。叫做阿土豬豬。我知道小朵的布玩具多得要打架了,可是我第一眼看到那隻豬,還是決定買下來給小朵。因為那隻豬的鼻孔是用兩顆扣子做的。木頭的帶著一圈一圈原木花紋的扣子。它有一種我想要親近的溫暖的感覺。

    小朵接過那隻豬,笑,她立刻親了親那隻豬卓越的鼻子。

    最喜歡的是自己做的軟陶的扣子。我和小朵去做軟陶的陶吧呆一個下午只是為了去做幾枚根本沒有衣服和它們相配的扣子。可是很滿足。我做的那些扣子上面有向日葵的圖案,可是每一顆扣子的顏色都不同。從艷艷的明黃色漸變到很暗的古銅色。一排扣子就像一朵葵花的生涯。

    我一直喜歡扣子,棉布扣子,木頭扣子。我喜歡說,它們握在手裡很溫暖。當我拿到我那些剛剛燒制好的軟陶扣子的時候,是的,我真真正正感到了手心的溫暖。它們的熱量一點一點散失在我的掌心裡,然後它們一點一點堅硬起來。它們有我賦予的不變的樣子。我的軟陶扣子終究沒有被fèng在任何衣服上。事實上我一直在很努力地為我的扣子們找相配的衣裳。可是我想它們是如此的高貴啊,它們不應當成為一件衣服的附屬。

    小朵把她做的陶製扣子送給了她深愛的男孩。她給他fèng在一件卡其布的襯衫上。再後來小朵飄洋過海,終於忘掉了那個把她的藝術品別在胸膛上的男子。長大之後的小朵很忙,我想她一輩子再也不會為了幾枚扣子花一個下午的時間了。

    我的陶製扣子仍舊在。

    什麼也不能捺熄我對軟陶扣子的狂熱,我做了很多次那樣的扣子,在很多個不同的下午。

    我記得最後一次是和小優一起的。小優是我愛的男孩。我們的相處很像孩子。我們分開的時候毫無困難。就像每年從幼兒園畢業的小孩子都會毫不費力地和他們從前要好的玩伴分開。只是現在,我才知道小優悄悄把他自己釘在了我的心室上。

    他是我最溫暖的一枚扣子。

    那一次我們的軟陶作品糟糕極了。兩個人忙成一團,像一對夫婦在準備一頓盛大的晚餐。我覺得他揉那些陶泥的樣子像是在和面。我站在他的背後,看他很用心地對付那些陶泥。他總是很有耐心。他總是像我的熱乎乎的陶扣子一樣溫暖。我真的有一點期待和他一起過日子了。

    我們做了簡單的斑點狗圖案的陶扣子。一人五顆。然後我們就攥著還燙手的扣子快快樂樂地回家去了。

    他照例送我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我突然對他說,如果我和你走散了,我就去找一找,誰隨身攜帶著五顆小花狗圖案的扣子,誰把它們當成寶貝。

    只是我忘記了等到那些扣子的熱量散盡,冷卻堅固之後,一切都變了。此時此刻如果我真的開始尋找我走失的愛人,也許根本不會有一個人站出來承認他曾經收留過那樣五顆粗糙的扣子。更不會有一個人會站出來溫和地說,是的,它們是我的寶貝。

    2.Kenzo香水

    我總是在我的小說里提到Kenzo。我會讓裡面的女子迷戀Kenzo。它像我過去一段日子的一個嫵媚的符號。可是我想或者它已是一個休止符了。因為事實上我只有過一小瓶的叫做「清泉之水」的Kenzo。也許我再也不會買它了,因為它已經超越了一瓶香水的功能。有時覺得它會是一種酒,使我有一些眩暈。有時候覺得它像阿拉丁的那盞神燈,一個叫做回憶的妖怪會在我打開瓶子的那一刻猛然跳出來。

    然而我竟然有一點嚮往那個名為回憶的妖怪。它有著帶有降伏魔力的美麗。

    Kenzo是男孩小優用的。他以一封信的方式和我認識。那封信寫得十分深情。藍色信箋,上面是這樣的味道。那種很淡很淡的味道居然噴薄而出地湧向我。

    我和小優站在一棵春天的樹下談話,那是我們最初認識的日子。樹是一棵很彎曲的梧桐。上面落下粉紫色的花朵。我一直不知道那種花的名字。後來小優叫它們桐花。我覺得真是好聽。是的,我們站立在一棵不斷落下桐花的梧桐樹下談話。我聞到了一種香味。香味很含混,我無法辨別它是來自頭頂上的梧桐樹還是來自我對面的男孩小優。可我知道它是一種新生的味道。是一種生澀的純淨。新生的是這個青糙綠的春天還有我和男孩小優喑啞的故事。

    我記得那個時候他有一張恐慌的臉,對整個世界的恐慌。他那個時候是個柔弱的孩子,做過的一些荒唐的事情搞得他遍體鱗傷。終於有一天他看到我,走向我來喜歡我。

    他走向陌生的我,為了來喜歡我。那一刻我看到這個恐慌的小孩有著萬劫不復的勇敢。無畏和無助在他的臉上氤氳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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