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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7 作者: 張悅然
她就像一道彩虹,濕漉漉地在我心角高掛,閃光。有時印記太深楚,更像傷口。流五顏六色的血,用迷亂的色彩矇騙我,使我暫時遺忘疼痛。
四
我現在有一個叫赭石的愛人。我有一個愛人的,但是我無法肯定自己是否愛他。
我真是個混亂的人,我對性的恐懼還是遷移到了愛上。
我和我的愛人不能相愛了。
我的愛人是個不大的孩子。他比我還小一點。仍舊喜歡漁夫帽和娃娃臉的冰棍。他仍舊喜歡繪畫和寫詩。他仍舊覺得世界一片明亮。最糟糕的是他一直都以為我是個孩子。像他的詩歌一樣乾淨的孩子。
他是個有禮貌的孩子。沒有惹哭我的不良記錄,也從不打架。安靜得像瀕臨絕跡的樹熊。
最重要的是,他從不提性。我們只是親吻,他的睫毛眨啊眨的,我覺得像在吻一個天使。
這對我這樣一個有病的孩子來說彌足珍貴。他不會使我感到疼痛。
我喜歡他,也許僅僅因為他是個孩子。這個處於蒙昧狀態的孩子,不會和我來看《情人》,不會和我說一個昨天到今天仍舊有餘味的春夢。
我們在唱機里放了親愛的ToriAmos的歌。我們都喜歡的女人。但是男孩子不會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他看不見,ToriAmos在夜的長街上跑,跑到我的心也在跑起來。她的鞋子濕了,淚洗淡了艷色的女孩子的衣服。她是女人了。她在一條大街上長大了。她再也不喜歡艷麗的顏色再也不喜歡男人了。
我和我的偶像一起在跑。我和她一起說我們要乾淨起來乾淨起來。
這些我的愛人他不會知道。他以為我總會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聽歌。
可是這只是短暫的安靜。等到他長大,他懂得了,他會被他的桃花顏色的夢、被他泛濫的欲望支配。他一定會像我的上任男友一樣,對我暗示性地說:做愛一定很美吧。
多麼糟糕。我們肯定再也沒有辦法安靜地坐在一起了。
雖然我猜測自己是愛他的,但我仍是會像對上任男友一樣地講:你給我滾蛋。
所以我活在恐慌里。他的長大,對我是一種威脅。
他並不是我的寵物,可是我還是會像小女孩對待寵物一樣,在他長大之前將自己對他的愛節流,拋棄他。
抱歉,我的愛人,我的赭石。我想我的一生都不能有婚姻了,當然也不會有孩子。我會一邊老去一邊抱著我乾淨的信仰。我的病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突兀顯明起來。我會變得奇怪而不合群。我很老的時候會因為怕孤獨而再搬回爸爸媽媽的家。他們會用異樣的憂愁的眼神看著我。他們收留我,可是他們不再像喜歡小時候的我一樣喜歡我了。
我會老得特別快。
我還是一個處女。
我仍是一個處女。
我總是一個處女。
這是我的未來。我甚至不可能再找回我的朋友果果啦。我們吵翻了。這很必然。我們的吵架有因有果,我們的吵架有根有據,我們的吵架以她這條囂艷的彩虹在我心裡蒸發散失告終。從此雨天不斷,天空永不放晴,雨後彩虹無處可掛。
聖經上說真正的愛是無論這個人傷了你還是害了你,你都依然愛。
可是聖經上沒有界定愛的方式。我承認我還是愛果果,可是這並不妨礙我一邊傷害她一邊愛她。行徑卑鄙得一如從前的她。
五
我曾經有著蒙昧的純澈的性幻想。
我和果果有個桃花般明艷的約定。我們要在同一天,同一時刻迎來我們的第一次。
一起痛會痛得輕一些吧。
我們十二歲認識,做了六年的朋友。我們是雙生的花朵。一樣的花冠一樣的葉精。我們當然也應該一起蛻變一起長大。
我們在相隔的房間裡,乾淨的床,都有愛著的男孩。
我們要好多好多怒放的玫瑰花的花瓣,我們要好多好多玻璃燈的光亮,我們要輕細的音樂,我們要粉紅色蕾絲睡衣。
還有還有,我們要小塊的白色棉布。我們固執地甚至保守地想要留住那些血。它們會迅速依附在白色棉布上,它們輕唱著我們的蛻變,也或者算作是歌頌。它們很快在棉布上有了自己的姿態——不會改變的花朵的姿態。
那些愛情開出的灼灼桃花。
我惟一有著性幻想的男孩,他不是赭石。
他一直一直和我彬彬有禮地做同學。一直一直,我們和氣相處而彼此欣賞。可是我覺得我們離得並不遠。我們再邁一步,就會在一起。他是我惟一想過要嫁的男子。
他的牙齒頭髮都可以用來拍廣告,他的臉色紅紅的像極了我小時候心愛的一個一直插在筆筒里的面人。
我把他指給果果看。
果果說,他不怎麼樣啊。我說果果你要接受他,因為你最愛的我想要嫁給他。
小小的我,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校服裙子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做誇張的手勢,大聲叫他的名字。他被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甚至看到他茂密的頭髮像他的激情一樣在陽光下瘋長。
這件事情發生過嗎,我一直一直這麼想。
六
我和赭石去郊外。我們采新鮮的麥穗。預備回去染上各種顏色,它們會比花朵還好看。
赭石穿工裝仔褲,戴寬檐的牛仔式的帽子。
這是我的現在,這是我的愛人。
我失神地看著他在遠處采麥子。也許他離我很近,我不確定,我看不清,但我感到他茂密的頭髮也在陽光下瘋長。很好看的頭髮,燈一樣地發光發熱。赭石是一盞燈嗎。他亮著並且溫暖著不是嗎。我想大聲叫出他的名字。
可是我擔心我會叫出另外一個名字。
七
正是果果,我最親愛的小朋友,長得像ToriAmos。
她也正像ToriAmos一樣,是個充滿誘惑的引人入勝的女子。
她小我半年。她是我最寶貝的妹妹。
她喝酒抽菸都比我凶。她的笑容比我滄桑。她迅速成熟。她美不勝收。
她是妖惑的彩虹。比彩虹還要蜿蜒。
果果,我不知道你要去的方向。你要一直這樣霸道地伸展下去嗎?
我深重的疾病開始於她十八歲的生日。她的十八歲生日過得很不同。我照例跑遍整座城市買最漂亮的卡片。買臉龐般大的向日葵。我照例親親她,再親親她,我說,祝賀你,果果,祝賀你長大成人。
果果看著我,哭了。
我驚訝不已,我一邊為她拭淚一邊說:是長大成人使你這樣難受嗎?
她說,小染,你瞧,我十八歲了。我長大了。所以今天我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我曾經做錯過一件事。
表情並不誇張。但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很嚴重。
她說對不起。
我說好了,你講吧,你是我的妹妹,你做什麼錯事我都永遠愛你。
她笑了一下表示感激。笑容凜冽得像昨天傍晚到達這座城市的西伯利亞冷風。
我和人做過愛了。她是這樣說的。隔了一會兒才又開始哭。
仍舊比我想得要糟。我不知道我惋惜、驚異或者氣惱。我想眼前的是我寶貝的妹妹。我們有個桃花般明艷的約定。
桃花可以撕碎,約定不可以打破。
桃花掉進眼睛裡。一片兩片很多片。
我終於問:幾時?
兩年以前。她說。
兩年,很久了。我應該發現她在這兩年裡迅速成長。而我還是個蒙昧的孩子。可是我突然很心疼地看著她。我輕輕問:很疼?
很疼。她說。很疼很疼。比你想像中還疼。她說。
我抽搐了一下。我問,那麼,是誰呢?
她終於被卡住了。我聽見她的身體像機器一樣鈍重地響。
我感到她的身體內部在嘗試著碾碎和消滅那個名字。
那個名字會是個堅硬的利器。
她說出來的是我愛的男孩的名字。我念過很多遍,念得異常婉轉動聽的兩個字。
這個名字是個堅硬的兇器。它斬斷了彩虹,撕碎了所有的桃花。
我說,不壞啊,你是我的妹妹,你可以在各個方面替代我。
她搖頭。她說,姐姐,我錯了。你說他很好,我就想接近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你喜歡的那樣。我好奇我並無惡意。可是我已經有報應了。我很疼很疼。像一個陰謀。他領我去破舊的旅館,甚至買好緊急的避孕藥給我。
果果櫻桃一樣透明的小嘴唇仍舊不停地動著,她繼續說啊說啊:
還有,還有,沒有乾淨的白色棉布,沒有。什麼都沒有。沒有尊重。只有疼痛和污穢不堪的床單。他使我噁心。你知道我多麼希望有白色棉布,那能使我忘記疼痛,那能使我覺得值得。那能使我坦然。
我在同一時刻哭。我的王子是這樣被拉下白馬來的。他神勇不再。
沒有白色棉布,於是開出扭曲的愛情的花朵。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就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了對性的恐懼。
我應當可憐我的妹妹。我想把我的恨都澆注在那個牙齒頭髮都健康,一切都好的男孩身上。可是不行。
我把愛平分在男孩和果果身上。所以我的恨也必將平分。
我摟住了果果,那一刻。可是彩虹化雨,成為烏有啊。
果果,我依然愛你。可是連聖經也沒有界定我愛你的方式。我一邊傷害你一邊愛你。
我和果果爭吵不斷。直到我們看《情人》,我們必然要分開。
八
我在一次旅行中認識了赭石。那是我十八歲的冬天。我第一次一個人出行。
媽媽送我到機場。我們遇到了赭石。赭石和我在同一所高中,是我的學弟。我們只是隱約知道彼此的名字。媽媽把我託付給他,要他照顧什麼都不懂的我。
我們開始在夜晚的機場候機大廳聊天。
我說我比你年長,我不用你照顧。
他笑著點頭。他並不相信我。的確,我看來很需要照顧,一直是。
從南方城市到北方城市。開始下雪。我們道別的時候他欠我一盤有他的演講的磁帶。就是這樣,他來給我送磁帶,然後一次一次,我們總是答應下次帶給對方什麼,我們總是欠下對方什麼。再也沒還清。
赭石走進我的生活後,我知道我也許會被暫時拯救。可是我已經深陷於暗光和ToriAmos。以及我的性恐懼。他還是一個小孩。等他發現我的病,他會離開我。或者是我先發現他長大了,我暴跳如雷。我離開他。
可是他不同於我所有的男友。他是個潔白的孩子。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可以聽到他的身邊有天使拍打翅膀的聲音。沙沙沙的。
他定期去一個有大落地窗和糙坪的西餐廳。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那裡有他喜歡的讀書club。那裡有大扇的櫥窗,裡面是各種難得一見的英文版的書籍。他是會員。他們交換圖書。
他的家有半圓形的陽台,他在窗簾上釘上五顏六色的紐扣。
他信奉基督可是並不宿命。他總是說,我只是希望我的努力上帝可以看到。
他的信箱裡總有好朋友寄來的畫展和話劇的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