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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7 作者: 張悅然
他們只允許我寫一句話,我就寫:我要跟著小野走。
這句話占的空間太大了。結果它擠占了我良心的位置。你知道了吧,我的心就是帶著這幾個空空蕩蕩的字來來去去地跟著你奔波。它不想家因為良心沒了啊。
小野再坐過來了一些。他拿開手錶和餅,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阻隔。
他說,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
我說,歸根結底是因為你不太愛我。
他說,是這樣的嗎。
我說,是。
我看見月亮又晦暗了下去了。小野,你難過了嗎。
小野再靠近。他的臉上有凝結的冰凌和大塊的暗影。我記得那天我跟著他走出我朋友的酒吧的時候,這張臉不是這樣的。這張臉上是一個非常活躍的理想。它和那個夏天裡的所有東西一樣曬著陽光。可是比那個夏天裡的任何東西都要明亮。我和小野一起開始逃跑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我們非常嚴肅。嚴肅是一種和白色或者明亮的黃色有關的表情。我們是那個夏天被震落的驚喜。我們咄咄逼人。我們灼灼逼人。
小野說讓我們都再做一次努力吧。他想了一下,幾秒鐘,他抱住我。我是路邊那個有些憂愁的布娃娃。他充滿責任感地撿起了我。我感恩了一個春天,夏天跟他逃走。秋天到了,可是親愛的我們不能放棄呀。
小野的身上沒有任何香水的味道了。也可能更糟糕,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了。臉還黑去了大半。熱情沒有了從前的洶湧。可是我們在這個時候終於靠得很近了。我的手和他的手在一起。我可以肯定如果我這個時候說話他會認認真真聽到。如果這個時候我問問題,他會好好地作答。這樣的時候並不是很多。太多的時候他把身體卸給我,帶領我走,這個殼子不回答我的任何問題。
我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輸液管子幾乎要被我扯斷了。可是我仍舊抓住不放。這樣緊,我的指甲故意嵌進去。有血嗎。小野,它們熱嗎它們奔涌嗎。小野我喜歡我們都流血,墳墓殷紅。
小野我現在這樣狠狠地抓著你是因為我一直看到你身上的鱗片。我不喜歡你這種冷漠的魚的形象。我不喜歡那些塊狀利器。我要把它們揩下來。
小野和我這樣地擁抱在一起。我們像兩個落難的災區兒童一樣抱在一起。我們好像剛剛認識。我們嶄新嶄新地相愛。在我們自己擊落的上一次愛情的碎片和廢墟里。那是我們不能再提的一場災難。
小野說:原諒我。
他在黑黑靜靜的病房裡,說出這工工整整的三個字。他說了這三個字為我止血。因為此前他發現我渾身是傷。痛得開始到處衝撞。我撞到一身是血,咻咻地喘息不止。他這個時候意識到這個女孩是他必須來好好給予治療的病員了。他有太長的時間把她擱置在旁邊,左手邊,右手邊,他忘記了,忽略了,反正隨便。他這樣輕易地一放就繼續他自己的偉大工作了。
這個在他左邊或者在他右邊的女孩子自己和自己說話,自己和自己玩耍,自己和自己打架。她愛著他,可是他沒有時間理會她。她開始記怨他,她最後甚至想咬他一口。可是他的手,那手在距離她這樣遙遠的地方。她抓不住那隻手,於是放聲大哭。
破舊的病房,假裝純潔的潔白的床單。我們從這裡重新開始。手錶,Pizza,你們都來作證,我們要重新開始。小野說要我原諒他。
原諒吧原諒了呀。我們上一個沒有成功書寫的故事。放它過去吧。你看這新生的愛像個小說一樣華麗。像棵樹一樣筆直。像這個秋天一樣濺滿了我的裙子。
他是卸下理想的男孩,沒有了繁重的一直壓迫在他神經上面的夢。分裂的文森特此刻悄悄走開了嗎。油彩膠片你們都離開好嗎,從小野的腦子裡離開一會兒好嗎。我只想和這個男孩子單獨呆會兒。沒有理想的沒有壓迫的他。那個身體裡沒有了你們的他。
我要繼續說。我和小野緊緊擁抱。有熱浪,夏天再襲。我們都很感動。
小野說,你睡吧,我們明天好好上路。
我就在他的懷裡睡覺。這一次很好,他的臂膀和胸膛非常柔軟,我沒有被他堅硬的理想硌醒。
我的外婆出現在我的夢裡。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加吉利的事情了。我的外婆是一直呵護我的老人。我一直在她的庇護下,可是後來我丟失了她給的禮物,跟著男孩子逃跑了。她一定生我的氣了,所以她再也不肯在我的夢裡露面。今天她回來了。她笑了一笑。我不大知道她為什麼笑啊。可是我知道她原諒我了。
外婆我的前方一片澄澈的光彩,你看到了嗎。桃花救贖一
桃花掉進我的眼睛裡。一片兩片很多片。是粉的,緋的,紅彤彤的。可是可是我仍舊無法像一隻兔子一樣的驕傲起來。
二
我在每天睡覺前都會固定地放ToriAmos的音樂。
時間大約是十一點過五分。我剛刷過牙,在鏡子面前散開頭髮。關掉燈。她一定疾病纏身,時刻抽搐,我在她的疼痛里滿足。
我看到的她是女孩的模樣。女孩,不是女人。她穿她喜歡的乖巧的裙子,戴著新買的暖和的帽子。她剛剛出名。被一些體面的人認可。她坐在鋼琴旁邊,喝彩聲和琴聲交織。她舒服地笑出聲來。她剛剛拍了很多套照片。她喜歡自己的新裝束。像一個剛剛成年的小鹿一樣奔跑。她穿鮮艷蘋果綠色的寬鬆毛衣,眉眼也是檸檬顏色的,像所有的畫報一樣,是個暢銷女郎了。
她喜歡這樣橫衝直撞的幸福。她,坐在她的鋼琴旁邊,像開一架飛速列車一樣就來到大家眼前。大家都說:我們喜歡你。
她現在在大街上。她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趕一段路。在剔透的夜色里趕一段路。她想著她的幸福,順便哼著她新唱片裡的歌。
她怎麼知道後面那個男人骯髒的眼角正澎湃著一個在陰溝里升騰起來的欲望!她怎麼會知道呢。她在前面,而幸福在她的正前方,她看著它,再看不見別的了。
男人闖到了她的前面。幸福被整個覆蓋了。她看見這個男人的橫溢的欲望在她的正前方。她再也看不到別的了啊。
我記不得這是ToriAmos哪一年的故事了。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她很走霉運的那一年。
我最喜歡的是她的叫做《BoysForPele》的那張唱片。唱片封套是我所見過最可怕的兩張圖片。她斜坐在木頭椅子上,陳舊的灰色吊帶上衣,藍粗布裹的裙子裡伸出整條腿,一柄獵槍橫亘在她的身上。她的手無限熱愛地扶住槍,像抱了把歡快的吉他。從膝蓋到腳踝全都是泥,冰冷色質。腳下是一隻蜷縮身體的蟒蛇。她的頭髮是和槍柄一樣的褐紅色,笑容安和。
她笑,或者小聲講完一個暴力的故事。她很滿足。
另一張,她坐在一扇窗前,暖光洗滌著她慵懶的臉。她古銅色的布衣敞開,半袒露Rx房。她在給一隻小豬哺辱。粉紅色的小豬緊閉雙眼,嘴巴貼在她的辱上。她的臉上充滿母性的慈愛。
可是那畢竟是一隻豬。所以這張畫多麼驚世駭俗啊。她和豬說著柔和的話語,他們在晨光里得意洋洋地彼此愛著。
ToriAmos,在一條男人慾望淤積的街上。她看見欲望像白日的行人一樣在這個荒蕪的夜晚忽然都湧出來。可是他們並不愛她。是來摧毀她的。
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強調說,我是你的崇拜者,我喜歡你的歌。
嘿嘿。
她的高貴的音樂被他這個混蛋喜歡了。然後是她這個人,現在是她的身體。
男人說完向她擁過來。
黑色的身體黑色的夜蓋上了這個初長成的女孩。
我記不得了,是哪一年,ToriAmos在一條黑色大街上被她的樂迷強xx。是一個黑人,他強調說:我喜歡你。
我愛這個給豬哺辱的女人。因為她平靜的表面潛伏著波濤洶湧的恐懼。我甚至猜想她對性的認識是扭曲的,同樣充滿恐懼。她開始霸道起來。高高在上,她喜歡自己很貞潔的樣子。她想方設法要自己乾淨。她和動物和音樂和自然和除卻男人以外的一切一起,企圖使自己乾淨。
我和這個女人有相同的願望。乾淨的願望。所以我愛她。
況且她長得像我的一個朋友。越來越像。
三
我是一個處女。
我強調這一點並非標榜純潔,也非遺憾自己的不諳世事。我只是經常想到這句話。有時還要多一個字:我還是一個處女。
我知道從「是」到「不是」的過程,疼。這在所難免。可是沒有女孩會像我,想到「我是一個處女」就會疼。如果有時我多想了那一個字,就會更疼。
我終於明白對性恐懼的是我而非ToriAmos。是我潛意識裡希望這個我敬畏的女人和我同病相憐。
我想像她在大街上跑和被欲望溺死。我想她的蝴蝶一樣的嘴唇終於再也不發出尖叫。她的頭髮洋洋灑灑地蓋住恥辱的臉。她希望那是一場重新開始的山花。她是新生的土地,這土地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我一直生活在大的城市。我常常看到性。看到,聽到。但是我不要談到,更不要沾染到。
我接受煙,我接受酒。我惟獨抗拒的就是性。
夜晚的電視。我看見眩白的床。
我看見梁家輝的肩,還有背。
我看見夜晚女孩子貓一樣炯炯的眼神。
杜拉斯的《情人》像貞子的凶鈴。
我看了一半就疼痛難耐,我起身要逃開。
我是和果果一起看的。我們常常依偎在一起看影碟。我們的手疊放在一起,不時發出永遠缺乏中肯的評論。
這次我厭惡地對她說:這女孩子可真yín盪啊。
她看我亂蓬蓬的長頭髮,暴躁地要燒著了。
她說你是怎麼啦,你很反常啊。
我冷笑。呵呵。
她說你是怎麼啦。
我不住地冷笑。呵呵呵呵。
她說你又犯病了。
我說,果果啊,我只是發現你和這女孩子一樣。
她頓了一下,她非常明白。她早已明白。她繼續說,都過去這麼久了,你怎麼還是不能寬恕我呢?
寬恕是什麼呢。寬恕是我們常常分吃的巧克力還是我將來在你婚禮上手裡拿的那束花?
她開始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可是我並沒有得到什麼啊。
我說你想得到什麼啊。你最喜歡的,不就是讓自己壞得徹底?!
果果開始流淚。可是這一次,惟一的一次,我沒有陪她哭。甚至沒有給予安慰。我關掉電視。電視上那張暗室里的床,女孩橡皮筋一樣柔韌有度的身體,男人的脊背統統消失。
果果說,小染,我們還能做朋友嗎。太艱難了,我不堪忍受。已經很久了吧,你一直一直不放過我。
果果,不是不放過你,恰恰是太想放過你,放掉你。讓你和爛死的時間們一起,順著水流的方向離開。走吧,安安靜靜。證明自己像雪一樣潔白就像雪一樣在我眼前化掉吧。
她從我家的門裡走出。這一次我不再能預料下一次她走進來的時間。她知道的,我不可能再發展什麼朋友了。我一直活在她呼出的氧氣里,雖然未必新鮮,可是足以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