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2023-09-26 21:27:47 作者: 張悅然
我在連壁虎都掃興而去的房間裡做了一個夢。我認為自己根本未曾睡著,恍惚坐上了地鐵或者火車一樣進入一連串的夢裡。
我吃紅豆冰。灼熱的午後。媽媽說如果出去鎖好門啊你。有電話找爸爸。我說爸爸不在你是哪位啊。小朵來找我站在門口說你去看啊DKNY的新香水,然後她走了。她新交了長得跟她想要的一模一樣的男朋友,她說她得表現好點。她又說那個鼻子特別高的男孩子沒怎麼見過蓮花和泉水。她說她帶他去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不去蓮花年年開啊已經一點新意都沒有了。
嘩啦嘩啦下雨了。我在陽台上一邊收衣服一邊聽Mono。Mono是我心愛的樂隊,男孩子和女孩子,兩個人的樂隊,乾淨,不亂。我站在陽台上聽Mono。心情舒暢。我翻看照片,舊的畢業照,有個女生我忘記名字了,發簡訊給小朵:畢業照第二排右邊第三個女孩子叫什麼啊。
我昏昏沉沉醒來時意識到那是我曾經的一直的有些無聊卻津津有味的生活狀態。我覺得我的心被揪起來了。被扯著向我離開的北方飛。我的身體像無法熨帖的襯衫一樣和我的靈魂分隔。
蓮花泉水,粉白顏色和嘩嘩的水珠。明晃晃的夏季和蓬蓬裙子滿頭卡子的傲慢的女孩子。
她太幸福了她喜歡晃著顏色花哨的頭髮說煩死了煩死了讓我離開這裡吧。我的夏天就像一盒沒有來得及好好享用的冰淇淋一樣就這樣化掉了。我現在好像一個過季的馬戲團明星看著自己當年舉著火炬冰淇淋的照片,看著那隻完美無瑕的冰淇淋在我頭頂流下多姿多彩的眼淚。
我吸了一口氣,眼淚就出來了。它們像兵荒馬亂中的逃兵,順著我茫然無神的眼睛闖出來。它們很無知,它們只是想找一個洞逃出來。它們說你的內部太糟糕了啊都爛了你知道嗎我們受不了了我們要出去啊。
我跟我的淚水對話,我說對不起我知道啊我爛了我知道了求求你們不要離開我我要枯槁了。我的身體和我的靈魂分開了因為我的靈魂乾癟了。你們別離開啊。
我坐在床邊和我的眼淚對話。
落花流水落花流水。
我失敗了小野,真的,我這一刻特別後悔。我開始狠狠地想家了這一刻。小野我想媽媽因為她比你善良。善良,小野,善良啊。你怎麼在我們一路走來的途中就丟失了呢。
夢裡我媽媽一直說,你不要亂跑回家早些我給你買刨冰回來。
她太善良以至於我懶得致謝。
小野仍舊沒有回來。
我不停地聽到閣樓的樓梯在響。我聽到有人咳嗽。有小孩子打架。他們真的很堅強。沒有流下眼淚來,即使頭破血流。
我想出去尋找小野。我覺得他也許再也不回來了。
我沒有來過D城市。我也沒有地圖和錢。甚至不辨南北。
可是我仍舊帶上門就跑了出來。
樓梯上也有了我跑動的聲音。我咳嗽。衝下去。
我闖到大街上。我記起一部小說里的描述:散著頭髮奔跑。腳流血。
我去哪裡。小野你在哪裡。小野,我來了你在哪裡。
我向左,堅持一個方向。我堅持跑下去。我的腳又開始流血。我要爛死在這個南方城市的街道上了。一邊走一邊爛掉。上帝保佑我在爛掉之前找到小野。
我記得《廣島之戀》里那個要命的女孩子。她愛了一個敵人作為情人。她非得愛他不行。她叛離了世界。世界來圍攻她了。
她被關在冰窖里。她說這裡也好呀這裡有我的情人。
沒錯。那個納粹兵。死掉了的,在冰冷里身體將爛未爛的情人。她繞著他走來走去。
她在大街上跑啊跑。像我現在一樣。像我現在一樣披頭散髮。我要去前方,遠方。我踩在一條霓虹閃爍的斑斕道路上。可是此刻它已經像彩虹一樣消失了。
圍繞一條街,我來回走。我想小野回來的時候會經過這兒。經過的時候跟我打招呼。我也打一個招呼給他。我跟在他的後面再回去就好了。就像上次來的時候一樣。
後來我記不得過了多久,我在街角一個很華麗的美髮店門外的大玻璃里看到了小野。我堅信這是一種吸引,使我可以這樣盲目地摸索著找到小野。小野端坐在一隻高腳的旋轉的椅子上。套著一塊深綠色的圍布。小野衝著一塊火焰一樣明亮的鏡子笑,暖和的。他的頭髮已經短了些,像我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樣一根一根豎立著。他帶著紳士笑容和理髮師親切交談,不時會有小撮的頭髮從他的臉旁邊劃下來。
我早該想到小野應該來剪頭髮了。他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他不會允許自己有一絲的凌亂。
小野還沒有看到我。我把頭和手都靠在玻璃上,冬天的長滿白色苔蘚的玻璃。我多麼貪婪地看著我親愛的小野。我看著他一分一寸地更加好看起來。
我的腳要斷裂了。頭很昏。再透著玻璃看的時候我卻無法看清裡面了。
玻璃像電影屏幕一樣一閃一閃的。我好像看到很多熟悉的人透過玻璃走出來。
我媽媽來了。她說你出門怎麼不帶鑰匙呢。她說紅豆冰化乾淨了。真是的!
我張了一下嘴。想說對不起的,卻發不出聲音來。
我媽媽不見了。
小朵來了。她說我身上香嗎,這是新的DKNY了。她仔細看看我說,你怎麼現在這樣頹廢和邋遢呢。
她也不見了,我來不及問那個高鼻子的男孩子還同她一起去賞荷花看泉水嗎。
爸爸也來了。他說孩子你快過生日了,我送給你什麼呢?
他自己思索著,消失了。
我看到最後一個出現的是我那個開酒吧的朋友。他還是穿得很講究,走過來。
我一陣痙攣。我是那麼不想見到他呀他在恨我他在怪我。他走過來一定會笑話我。
他笑說:原來這就是你的下場呀。這就是你走之後的生活呀。
是啊,那一刻,我背朝著他離開的時候是多麼決然。我把他扔在後面和初夏的鬱悶里。他怎麼也不能明白我為什麼和一個驕傲自大的男孩子這樣走了。他摔了那個杯子,怒不可遏。他是在說,你不要後悔你永遠幸福才好。
我走了。我是在說,好,我不會後悔,我和小野永遠都幸福。
此刻我看到他走過來。嘲弄的浪濤像一場咆哮的海嘯。
我本能地退後。我不能讓他靠近。我用手拍打著這塊演戲的玻璃,結束吧,結束吧。
我也許瘋了,可是不能容忍嘲諷;我也許爛了,可是決不在人前丟人現眼的。跑吧,讓我安全地離開。我轉身逃跑。
最後,我看到了小野的出現。他從玻璃後面推門出來了。頂著他嶄新的頭髮樣式。我想說你終於來了。和我一起跑吧。我們不能被嘲笑。
我們的燦爛夏天永遠都不能過去。走吧,小野,我們跑著繼續去遠方。
我沒有得到小野的答覆。我看著他沒有跑的打算。他在我的視野里緩緩地橫了過來。像安靜的河流一樣橫了過來。
我躺在一家小醫院。我在輸液。我發燒,還說了很多胡話。
我看見小野在我的旁邊。手在我可以抓住的地方。
小野說他看見我在美髮店的門口拍打玻璃,然後瘋跑,看見他就對著他喃喃地說話,然後倒在地上。
他說,幸虧我看見你的時候很及時。他是這樣說的。好像他是一個英雄。
他看見這女孩在病床上蜷縮成一團。他一定很失望。女孩子已不是他一貫喜歡的驕傲女孩子的樣子。她像被關的動物。溫順裡帶著他無法降伏的執拗。她想要反抗他。她想要掙脫他的手。掉頭。
小野讓我坐起來,他抱住我。小野的臉很白,像皎皎的月亮一樣懸掛著。月亮向太陽借了光。小野的光來自什麼地方?小野,此刻我覺得所有的明亮都是假象。就像這白的床單,不知道沾過多少人的血液。此刻它還是一樣純潔慈愛地照顧著我。
我們燈彩一片的道路也是個假象。小野你扔一塊小石子上去,就能把那直直地長在燈杆上面的光亮打碎。你正是這樣做了。我們一邊走在我們的光明大路上你一邊消滅著光亮。
我的眼淚逃逸出身體。懦弱的東西們,都走吧都走吧你們。
僵坐了很久,小野忽然移了一下身子,拎出一塊Pizza給我。我的心立刻溫暖和柔軟起來。我說,你也一定很久沒有吃了,我們必須一起吃。
他從來不讓著我。我們就一起吃。都省卻了說話。有蘑菇和青椒。黑胡椒使他打了個噴嚏。我們兩個人都很餓了,這塊餅不夠大。可是我們吃到不到中央的位置就都停下來了。我們覺得剩下部分應該是對方的了。我們兩個都是無比倔強的傢伙。我們誰都不能說服誰,所以這塊難堪的餅只能在我們中間冷掉了。
小野安安靜靜地把他白天做的事情說給我聽。
他說他賣了他的手錶。
他又說他看了場畫展。糟透了,他說。
我簡單地點了一下頭,不知道應當顯露什麼樣的表情。他不應該這樣。他很多的時候都沒有足夠的目的性。
我猜他去看那場畫展的時候一定就知道不會好的,不是他所喜歡的,可是他仍舊去。也許只是為了看完之後批判它,自己沖自己發發牢騷。
小野繼續說,畫展很糟糕,他見到那個好看的女畫家像迎賓一樣站在門口。男人們於是來膜拜這個花一樣紮起來的女人。
於是你就進去了是嗎小野。我說。
我的腳開始疼。小野說你的傷口fèng了好幾針。
我們都不再說什麼了。
過了一會兒,我把我的手錶摘下來。給小野。我第一次決定諷刺他。我說小野,再去看吧看畫展。看看是不是一樣的糟糕。
小野看著我。他嚇著了。他發現我的眼神像兩塊因為天氣開始寒冷而燒起來的炭火。我不再安靜,開始手舞足蹈狂躁不安。他看著我。他的視線受到了阻礙。我們之間有一塊我爸爸我媽媽一起送給我的手錶和一塊冷掉的餅。
什麼東西都可以成為我們的阻礙。任何東西砸下來,我們的愛情都完了。
我繼續說:小野,沒關係的,你拿去賣或者怎麼都行啊。反正不是什麼珍貴的生日禮物。我爸我媽就喜歡這樣,沒事情總是送我禮物。
我的這個句子說得非常費力氣。最後的字怎麼也說不出來了。這些字在我的心裡來回撞擊。我的心裏面很空蕩。因為我的良心沒有了。
小野臉上的表情突然明亮了一塊。像是日全食過去之後的夜空。星星狡黠。他說,你在想家了。
是啊是啊是啊。給我買刨冰的女人給我買禮物的男人任我撒野的家和我可以摘下星星的城市。我的北方,秋天到了吧,樹葉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我家門口的樹,葉子掉下來,沒有機會見到我它們就腐爛掉了。一個輪迴有多長呢,再次相見的時候或者我是一棵樹了。小野,讓我來告訴你吧,你知道我從愛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總是說,讓我做一棵樹也站在小野身旁吧。你覺得這些話是不是很有趣呢,我現在覺得很有趣呢。我忘記小野你是有腳的了。小野恐怕做一棵樹也會是一棵很不安分的樹吧。小野你走了可是我一直在。小野,你把我所有熱情的花瓣都摘光了。你看到我粗糙簡略的枝幹。我把我長大之後的第一個故事寫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