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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7 作者: 張悅然
    我們靠在一起,在大餐布旁邊昏昏欲睡。殘剩的酒氤氳在周圍的空氣里蠱惑人心,使沒有醉的人想醉。我輕輕問,小野,你能養活我嗎。

    沒有回應。我想他睡去了。隔了一會兒小野才說,你說什麼。

    我說,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說。

    半夜的時候我和小野都醒了。小野看到我身上被蚊子咬得開出很多粉紅的小花。他說他忘記了帶花露水。他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起身去取東西。他把Kenzo的香水塗滿我全身。我知道那對我們來說,是很寶貝的東西。叫做清泉之水的Kenzo真的是像水一樣灑在我的身上。

    遠處有狗叫的聲音。是不是被過濃的香味吵醒了?

    第二天清晨我和小野回到車站。我們買了票就回到了車上。我們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為什麼要下車,今天又為什麼重新回到車上。

    車向遠方。我看到小野拿出一盒彩色鉛筆開始畫遠處的風景。我不知道他能否把風也畫上,因為此時此刻我只能感到勁猛的風。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我意識到我的形象是多麼潦糙。

    我覺得我的青春縱身一跳,消失在一個沒有名氣和回音的山谷里。

    更多的時候,我覺得我應是小野的一個助手。他必須逃走是因為他需要自由地熱愛油畫,熱愛攝影,熱愛音樂和文學。我想我是樂意陪他一起去熱愛的,因為我是愛他的。所以他帶上我走了。他帶上我走了的前提是我非常樂意陪他一起去熱愛。他愛我的前提是我不僅愛他而且愛他的那些熱愛。

    我其實並不是很清楚小野具體要做些什麼才算實現了他的夢想。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幫上他什麼。我沒問。我什麼都沒問。小野你有多少錢,小野你要以什麼為生?

    我只是害怕小野中途放棄他轟轟烈烈的計劃。那麼我們就要掉頭回去了。我們回去也許就不能這樣安安靜靜乾乾淨淨地相愛了。我們就要離開我們的彩虹道路了。我們都會變得很世俗。他會因為大家剝奪了他純粹地熱愛藝術的權利而惱怒。那樣,他就根本沒有心情來愛我了。真糟糕。所以小野應當和我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我想我必須乖乖地,好好地和我的愛人相處,不管他要做點什麼事情還是乾脆沒有事情可做。

    我的確相信小野可以在文學、音樂、電影還有繪畫中的任何一項中傑出。他的渾身上下都有一種輕蔑的智者的味道。這使他永遠都不會發霉腐朽。他永遠都會是一個初生的小孩。每一根汗毛在陽光下閃著粉紅色的熒熒的光,有著香糙的芬芳。我知道小野很小的時候就很擅長寫悲情文字。他最小的時候先是寫小魚的故事,一對魚,是食肉的小魚。他們是夫婦。他喜歡吃他的同類,他吃光了魚缸里所有他的同類,最後只剩下她了。她是他的新娘。她的美麗和溫順起初使他很不忍。可是他最終還是咬死了她。咬死了。她的滿月般的魚身子變成了尖尖的月牙,溢著冷冷的光。

    那是小野的處女作。我知道曾經有很多小女孩被小野的這個故事弄哭了。她們吸著鼻子,抽泣著問:這,這是真的嗎?小野聳聳肩,笑得很輕蔑,帶著那張寫著他的故事、沾滿女孩眼淚的紙走掉了。

    我想他有這樣的愛好,他喜歡把女孩弄哭。他其實有一點瞧不起被他弄哭的女孩子。他覺得她們很幼稚。可是他又是多麼地需要她們啊。如果沒有她們的眼淚他的文字就會一文不值。他的最初的文學幻想就永遠沒有機會由一隻毛毛蟲長成斑斕的蝴蝶。他可能就永遠不會有想飛的欲望。

    那個時候他還不認識我。所以還好他沒有機會討厭上我。

    我知道小野的這一段歷史,他一直很有名氣。他一直有著蓄勢待發的銳氣。

    後來小野開始寫小貓的故事。小貓的故事被糾纏在一個愛情里。愛情因為小貓的死亡而告終。那個故事是我看過的有關小貓的最動人的故事。這一次又有更多的女孩子哭泣。有些人把故事放在枕邊有些人抱著自己的小貓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樣地哀傷。

    我想小野天生就很適合編造愛情故事。他就是太適合創造那些故事了,致使他對愛情很輕蔑,沒什麼激情。愛情就像在他每天經過的路上坐落的一座宏偉的建築物一樣,他天天路過它,太清楚它的外部形態和內部結構,以至於沒有了絲毫想要進去的欲望。他仍舊常常路過,常常看到好奇的人們在門口張望,帶著對愛情無比的熱望,他覺得好笑。

    那篇貓的故事使很多人認識了他,這個無論在多麼糟糕的狀態下都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的男孩。他不喜歡客套和寒暄,常做的動作是用一個模糊不清的笑來回答問題或是話沒說完就掉頭走掉。他的臉色很白,有虎牙,手指細長,曾用來練習過鋼琴,怎麼看都很女生。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長得是時下很流行的一副樣子。

    後來他就開始寫人和人的愛情了。故事總是悲劇。那些人總是沒有道理地分離或奇怪地死掉。人們都以為男孩小野是在愛情里長久居住的孩子,人們也以為小野把愛情看得至高無上。可事實上在我出現之前,小野的生活里根本沒有愛情,愛情只不過是他路過時懶得側目的靜物。

    我出現的那個春天小野在研究油畫。他喜歡著文森特?梵谷。他喜歡過一大圈子的畫家,最後重新回來喜歡梵谷。他說文森特的臉上有紅色的雀斑,眼睛底下是被火燒燙了的赭石色。是個可以分辨出來的分明的男人。

    小野很喜歡說:分明的男人。

    小野在學習油畫之前還分別學習過鋼琴和吉他,還有攝影。他覺得對於它們他都喜歡,他從未捨棄,可是他只是想一一接觸到它們,它們對他是一樣地重要。當然還有文學。它們好像都和小野發生過無比絢麗的愛情。

    可是在別人看來這個男孩的確不知道他想要些什麼。看起來他在不停地灰心和放棄。他在不停地變換方式糟蹋著金錢和時間,還有愛他的人的熱切期望。

    小野開始遇到很多環境帶給他的麻煩。他想飛的時候發現翅膀一邊生長一邊變得異常沉重。他開始了一個藝術家和環境慣常發生的矛盾和鬥爭。儘管他還不是一個藝術家。他什麼都不是。小野開始覺得他和藝術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他決定改學油畫的時候全家人都反對。他變得很無賴地張口要錢,他的很優雅的形象毀於一旦。

    小野常說他迷戀梵谷就是因為梵谷和他一樣是個無賴。

    他說他比梵谷樣子好看可是比梵谷更讓人生厭。

    小野在那個春天穿瘦瘦長長的黑色衣服,棕色皮鞋是他在一個皮製品店子裡訂做的,樣子有一點可笑。他走路的時候很小心。事實上他已經開始畏懼這個世界了。他知道他是一隻瀕臨滅絕的動物,可是沒有人會來挽救。

    小野除了熱愛他的藝術之外什麼也沒有做。他甚至懶得碰菸捲,也覺得從喝醉到清醒的過程是浪費時間,但他還是變成了一個很不受歡迎的奇怪男孩。他沒有什麼朋友,儘管男孩們經常驚喜地在他那裡發現珍稀CD,女孩子們仍舊會被他的小說弄哭。可是小野一點都不屬於校園。他在一次語文考試的作文中寫了一個感人的故事。整個故事是一個未成年女孩的一次流產手術。他說那女孩的身體在明亮如晝的手術燈下綻放如花。女孩就忍著疼笑了。小野對他的這段描寫相當滿意。他是太滿意了以至於他在後來的那一堂講評作文的課上居然衝動地舉起手來要求讀那一段作文。事實上這的確應當歸罪於那個蹩腳的語文老師。他從來沒有重視平日裡博學好問的小野同學。

    他沒有認真地看他的作文。他不知道他寫了什麼。當小野站起來要求念一念的時候那些邪惡男生們在慫恿地喝彩。這位老師就允許小野念了。等到小野念到「那女孩的身體在明亮如晝的手術燈下綻放如花」的時候老師才回過神來。他急急忙忙勒令小野停下來。他的臉色很難看地看著其他同學,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碎的小汗粒。

    這件事情造成了很壞的影響,膽小的女生居然被嚇得臉色蒼白。第二天有一個女孩子的媽媽來到學校聲討這位老師和可憐的小野。

    可是在承認錯誤的同時小野堅持那不是他從什麼地方抄下來的,而是他自己寫的。

    小野喜歡他自己寫的那些駭人聽聞的故事。他用這些故事把自己和這個氣味混濁的世界分開。他也果然做到了分開,他一直都是孤獨的,不管他是否願意。女孩子們覺得小野是一個深邃的洞穴,她們喜歡洞穴以及洞穴裡面的傳說,但沒人會因為迷戀傳說而決定進去居住。所以沒有女孩會愛上小野。除了我。

    我好比舉著一塊碩大的橫幅出現。呼籲全世界的人挽救小野這隻絕境中的珍奇動物。

    我一直喊一直喊。被這個動物吃到了他的體內我都不知道。直到整個天幕暗下來我再也看不見任何人。

    小野背了大的書包穿了結實的新球鞋,站在我家門口等候。看到我他就說,走吧。神情嚴肅。我就緊跟在他的身後鑽進了暮色里。

    我覺得自己很可悲。世界裡好像什麼都沒有了,我惟一能夠做的是屈從於我面前的這份愛情。我對著小野發出邀請。邀請他進入他常常路過的這座名為愛情的靜物。並且讓他永遠在此居住。

    我認識小野的春天,小野來到我朋友新開的酒吧,他給我的朋友帶來幾幅畫面奇怪的油畫,畫面上幾朵髒兮兮的雲彩像污垢一樣粘在黑鍋一樣的天空上。一個仰望天空的小男孩流著水藍色的鼻血。在寂寥的沙漠中央有一隻樣子猥褻的猴子在起舞。

    我的朋友也勉強算是他的朋友,一個欣賞他的畫的朋友。

    我記得我當時坐在一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從那個時候我就開始忘記天氣了。應該是沒有皺紋的早晨。可以看到我朋友在二樓陽台上放的小盆的植物在四月的好天氣舒展身體,它的花粉熏得我的鼻翼一動一動的。我穿了一件尖領子紅格子的襯衫。外面套了一件像黑白相間的小貓咪花紋一樣的長絨毛的毛線背心。還有橘紅色的皺皺巴巴的長襪子和黑色條絨的裙子。我的半長不短的頭髮很麻煩地編成了很多個系有彩色毛線的小辮子。

    我記得那身衣服其實是很不舒服的。我總是低頭去拽我的襪子。軟軟的襪子滑下去了。裙子皺了,頭髮鬆了。我那個時候多麼介意。

    小野後來說,我是他在那個明媚春日裡撿到的一個很好看的娃娃。

    我在小野若干篇文字里看到一個相同的句子:某某某長得好看,像個娃娃。這是他形容美麗的最高境界了。我很滿足。

    我當時的處境比一個坐在路邊哭泣的娃娃的處境稍微好一點。我坐在房間裡面。衣服雖然滑稽可還算體面。然而我看起來很憂愁。其實我只是在長大。長大的過程太過平淡和乏味了。所以我無端地憂愁。

    我的眼睛大大地睜著,看著小野走過來。我覺得他好像格外高大。我被完全地覆蓋在他的影子裡。我白白的臉暗了下去。從此暗了下去。小野,你讓我再見到陽光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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