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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47 作者: 張悅然
    那是新年的時候,我站在教堂的窗邊看到的。我悄悄把手從窗口伸出去,想要碰到一顆水珠。

    我想我和小舞都是很愛這座教堂的。它沒有束縛和牽絆。惟有自由才使我們和上帝靠得更近。

    教堂每個周日會有四場不同時間的禮拜。我和小舞會來得最早。這個時候整個城市很靜。上帝在這時候一定最有耐心聽我們講話。教堂的樂隊很熱鬧也很出色。都是年輕人,有些歌會很吵。可是唱完之後大家的心情都會格外地好。

    領唱的女人總是穿黑色衣服,身上沒有什麼飾物,除了頸子上灼灼的十字架。連唇彩也是菸灰色的。唱詩的時候臉朝向上帝的方向。眼睛緊緊閉上。可是我看到她的牙齒隨著每一個音符在閃閃發光。我迷戀她的樣子。我想上帝也會喜歡她的樣子。突然覺得她做著這樣一個工作是多麼幸福啊。

    唱詩之後這座教堂的牧師緩緩走出來。他是一個英國貴族的後裔,漂亮的混血男子。他的頭髮烏黑,可是眼瞳是有一點憂傷的寶石藍色。他喜歡說笑話,露出小男孩般的狡黠和笑容。

    接下來的大約一個小時是講道時間。那個英俊的牧師會像一個老師一樣把上帝的話語教給信徒。他的右手裡拿著一本聖經,但是他從來不打開看。他和那本聖經是相通的,他一直在那本聖經里生活。就像他所崇拜的那些上帝的門徒一樣:約翰,路加,馬可。

    他講的是完全沒有新加坡口音的純正英語。在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日子裡,我幾乎聽不懂這裡人的講話,因為奇怪的口音。所以我很惶恐。周日的時候跑去教堂,我很滿足地坐在前排聽他講話。他的話我可以一字一句地聽懂。我那麼認真地聽,眼睛不離開地看著他。我甚至關注他喝水的小動作。我見過他和妻子女兒的照片。他們一家人看起來像是從最溫暖的壁爐里走出來的,帶著小火苗一樣搖曳的熱情。他們家一定住在上帝家的隔壁。

    最後會有長長的祈禱。大家閉上眼睛,聽牧師的話,心裡默默地念。是很激昂的時間。總是充滿一種忐忑的甜蜜。知道心事會被上帝閱讀。知道會有明亮的快樂在前方。我總是有那麼多的願望。需要不停地講,不喘氣地講。我右邊的小舞總是很安靜。安靜得好像沒有任何欲望。我覺得她像我從前城市的清澈的泉水。有著悠揚聲音的泉水。可是安靜輕細到我無法捕捉。

    祈禱結束的時候我們順著人cháo離開教堂。一次又一次。每一個周日的中午,站在教堂外面的市中心,明亮的午後使我很憂傷。惶惶地想念牧師英俊的臉和那些我與上帝說的破碎的話語。擔心講得過分凌亂,上帝無法記住。

    我看到一個頭髮稀少的小女孩不小心把橙色的蛋筒冰淇淋掉在了地上。她哭了。巴士司機努力想趕上這次綠燈,可還是被迫在路口剎住車。妖艷的推銷小姐的襪子劃破了,她竭力把那隻難堪的腿藏在後面。一隻紫色氫氣球在高空爆炸。紅色奪目的法拉利癱瘓在路中央。一條短腿的瘦狗面對擁擠的車流焦慮地思索自己該如何過馬路。

    生活中仍有這樣多的失意。

    小舞,你剛剛祈禱的時候講了什麼。想到了什麼。我看到你笑了。笑容像一朵cháo濕隱約的雲一樣暗下去。

    小舞,我祈禱了一個秋天。我很想念六神無主的秋天。葉子擁有泥土顏色的皮膚和分明的葉脈。它們有世界上最明媚的蒼老和衰竭。

    小舞,我喜歡我們現在的信徒生活。我喜歡和你一起拉起手來祈禱。我喜歡我們用信仰來模糊過往,讓那些愛和傷像去年吹滅的生日蠟燭一樣,只記得它的那簇搖曳的光亮,和它承載過的那些幼稚的美好願望。

    小舞,艾姐姐說如果我們在11月份回家,就趕不上下次受洗了。你嚮往還是害怕做一個受了洗的信徒?我喜歡艾姐姐所描述的浸水禮。我覺得那是三種洗禮方式中最鄭重的。從容地倒在水裡。像一朵精稈柔韌的水仙。再起來的時候,迎來的是它熾烈的花期。小舞,我覺得我從水裡站起來的時候可能會被明亮刺傷眼睛。我是多麼地乾淨啊。我一定會很茫然,不知道應當做些什麼。一直有一顆帶著陰暗的惡毒的心,一直用它做著一些兜兜轉轉的狡猾的事情。當再度站起來的時候那些統統一筆勾銷了。

    小舞,艾姐姐總是給我們講她的朋友Lee的故事,那個她教會裡熱情的Bass手。她說Lee原來是個殺人放火的混蛋。她說她是多麼厭惡Lee這樣的人啊。可是後來Lee皈依於上帝。他整個人都變了。艾姐姐說她記得那天Lee長久地站在教堂里,一個半明半暗的地方。她站在Lee的身後,看到Lee在黑暗中的影子就這樣一點一點明亮起來。她看不見Lee的臉,可是她知道Lee已經以淚洗面。艾姐姐說Lee現在是個笑容炫目的Bass手。艾姐姐沒有再說,可是小舞,我想你看得出,艾姐姐現在是多麼喜歡Lee啊。

    小舞,我甚至猜想他們之間的故事來著。猜測Lee是因為艾姐姐才改變。那該是一個多麼俗套的香港警匪片出現過的故事啊。

    小舞,艾姐姐過著我喜歡的生活。我多麼嚮往啊。這個在教會樂隊吹黑管的柔弱女生。每個星期她都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之間來來回回。我在努力地想像她家的樣子。馬來西亞的鄉村。她說沒有吉隆坡繁華,但那是一個無比溫存的地方。她在周末的時候回那裡。她說她從前的中學校友都會回去。那是一個年歲很大的樂隊了。儘管成員仍舊還年輕。那時他們又將快樂地在一起了。

    她為她的教會做了很多事情。她來到我們這些個陌生的女孩子面前,說,你們是剛剛來到耶穌面前的孩子是嗎,我是來給你們上課的。這樣你們可以了解自己的信仰。她就這樣走近了我們。非親非故。甚至根本沒有認識的必要。可是她拿著厚厚的講義重重的聖經來到我們面前。帶著我們作禱告。每個星期,從不間斷。

    小舞,我們也可以變成她這麼好的人嗎。

    七月的雨水很充沛。我和小舞在很多場大雨里搬了家。我的頭髮貼在臉上,糊住了眼睛。空空的房間,高高的樓梯,沉重的行李。它們高高在上。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成為一些物件的奴隸。當覺得那隻沉重的箱子超過了我的能力,我默默地祈求它輕些再輕些。我祈求了一隻箱子,我多麼卑微啊。可是我寧可和它暗暗地交涉,也不會祈求一個人來幫助。

    我曾經企望一個男孩子來著。幫我,甚至只是看著我。我的「曾經」現在會在哪個

    角落裡休息呢。

    我和小舞買了桃紅色和天藍色相間的床單。買了音箱和台布。買了煮咖啡的機器。第二天我們在牆壁上噴畫,噴我們的名字,和天藍色的魚骨頭。我們把整個房間噴得令人驚駭。然後我們睡在中間,很安詳很安詳。我們是信仰基督的好孩子,我們不怕任何鬼怪。

    住的是大學的Hall。房子好看極了。蓋在高高的地方,樓梯狹窄,相遇的人必然會打招呼。我們剛剛住進來的日子,常常有舞會。在一個Hall的大廳里。大家穿得很光鮮。站在中央。我下來得總是很遲。幾次都是一個澳洲的男孩子好心地來叫我。他說你應該去的。

    我知道每個人都期待,就換了件衣服下樓去。仍舊是黑衣服。臉很白。拿著一串鑰匙在手裡搖來搖去。不屑,卻看來還算友好。長方的餐桌,大家一起吃飯。和小舞在靠窗簾的角落坐下。側面的舞台上有表演。熱情高漲的人群,各種花樣的整人活動。他們有那麼多的能量跳動。我用我所有的力氣抬起一隻湯匙,吃下一湯匙辣椒調料。我沒有怎麼學會在那個促狹的舞池中央搖擺。沒有學會那種挑釁的喝彩。我看著他們的高興很迷惘。

    這個cháo濕的夏天我是如此疲倦。

    午夜到來前我們會像灰姑娘一樣逃走。沒有什麼遺失。因為我們根本沒有邂逅過什麼王子,也沒有好心腸的仙女為我們打造一雙水晶鞋。還好我們是兩個,所以沒有惡毒的繼母來欺負。我們回去。回到我們牆壁駭人的房間裡,安詳地進入夢鄉。我們共用一個枕頭。或者還共享了一個美夢。

    我的20歲來臨前,我擁有了一個叫小舞的小朋友、一間花哨的房間、一個像雲朵一樣溫存飄忽的家。

    再沒有了。

    小舞,我們住在一間房子裡的那天,我跑去買了向日葵和糙莓的種子。我把它們種在了我們樓下的空地上。你沒有看到。你當時在和你的男孩講電話。那個仍舊在你離開的城市裡的男孩。那個給你寫長長的信,甚至細緻地附上圖,來描述一隻街對面的狗的男孩。那個因為太愛你而變得恍恍惚惚的男孩。

    你們講了什麼,你有一點焦急。他生氣了啊。他問你是否忘記了他。你覺得他不講道理。

    我輕輕地推門出去你沒有察覺。我就去買了葵花和糙莓的種子。我知道葵花和糙莓,你和那個男孩曾經一起種過的。在你離開之前。在他家門前。然後他留在那裡,繼續照顧它們。他天天寫信或電郵告訴你,那些小苗的成長。

    他說,小舞,是向日葵先發芽的。糙莓還沒有動靜。

    他說,小舞,下了雨。我蓋了一張塑膠布給它們,不會淋濕。

    他說,小舞,對面住的那隻狗今天跑來了,靠近我們的糙莓葉子。它好像吃了一些葉子。真可惡!我不會放過它。

    我知道小舞你看信的時候很難過。你覺得他是怎麼了,像發著高燒。總是混亂地念念不忘這一些。其實小舞你沒有意識到你不也是念念不忘的嗎。你覺得那些糙莓藤捆綁了你嗎。你說你厭惡了它們。

    可是我知道你喜歡它們。你說糙莓有著心臟的形狀、顏色和鮮亮。像是一種從胸腔里栽種出來的果實。多麼由衷。

    所以小舞,我想種糙莓和葵花在我們的門前。要你看到那些由衷的果實。要你回到他的愛里。

    我已經種下好幾天了。只長出一棵小小的綠色的小東西。聽那個給我們打掃房間的婆婆說,糙莓在熱帶是不能活的。真可惜。所以長出來的應該是葵花的葉子。我們在樓下經過的時候,我很想暗示你側目。在你的右手邊,有一小株葵花的枝葉。我等待著你看到它。

    我等待著你和那個男孩好好相愛。他繼續種糙莓和葵花,你天天讀信,總是笑。

    你還是沒有看到,我忍不住告訴了你。

    小舞,你的愛情和我的不一樣。你的愛情是個由衷的糙莓果實,它即使沒有辦法在熱帶生根,也仍舊活在原來的地方。好好的。仍舊在成長。

    小舞,我的愛情是那年冬天在我的北方城市冷掉的那碗湯。大顆大顆的眼淚掉進去,不會有人願意再把它喝下。

    很多的夜晚是一個樣子。我和小舞坐在我們的寫字桌前。我們背對背。面對著電腦。很多的功課。後來我寫了些亂七八糟的文字,跟幾個網上遇到的人講了幾句你好再見。其間和小舞一起出去散步。

    那時候是凌晨三點。可是樓下仍很熱鬧。有人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吃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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