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2023-09-26 21:27:47 作者: 張悅然
今天我又鬼使神差地回到這裡。晨木早就搬走了,這裡看起來像一片廢墟,我甚至可以相信綠色高糙里隱埋著墳墓。我把自己關在房子裡,想念墨墨,也想念晨木。
下了三天的雨。我不能遺忘那張啟事——王子沒有忘記他的灰姑娘,他用一張照片代替水晶鞋在尋找她。我忍不住又去看那張可愛的照片和晨木留下的隻言片語。雨水洗白了照片,整張啟事缺了一半。但我還是看到至關重要的一行字:小公主,我找到了墨墨的孩子們,我一直養著它們。
那一刻我想可能雨停了,出彩虹了。是的,晨木還是有愛的,愛我,也愛墨墨。也許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但眼下我想見見他和墨墨的孩子。我在啟事上尋找晨木的地址,只有赫然的地址兩字,後面的內容都被雨水打落,不知漂去何方了。
天意弄人。
我佇立在瘋長的野糙中間,幻聽中的貓又開始了不朽的眠歌。晨木,我們還會相逢嗎?白白一
那一天我走了35塊台階來到龐大的明亮里。喝彩聲像糨糊一樣從此粘住了我。
我看見自己斑斕的鼻子頭上開出一段短暫的春天。再沒有了再沒有了媽的誰還記得。
從我成為一個小丑那天起,我的日子和所有都變細了。
二
小丑有過很多名字。他用一個褐色軟牛皮的方形本子一個一個記下來。某年某月用過的名字。每個名字霸占一頁紙外加他的一段光陰。小丑覺得他的名字被蓄養成一些笨拙的動物,總是橫亘在他稀疏的夢境裡。這樣這樣的擁擠啊。
其實那些名字都是一些笨拙而硬邦邦的名字。他在A城叫過毛毛在B城叫過翹翹。他最喜歡S城了。他們允許他自己選一個名字。他們說你自己決定吧,小丑。小丑的眼睛灼灼閃光。他說真的嗎真的嗎可以自己決定嗎。那天他又像是自己站在了演出台上。他等了一會兒,看到沒人反對他,小丑就趕快說我叫白白,不管我現在什麼顏色我媽生我的時候我叫白白的啊。你們叫我白白。
小丑白白看到中間的位置那個穿得最厚實的人咂了一下嘴。他把煙也熄了。牆上的鐘表跳了一大格。燈呢燈呢。小丑站在黑裡面。他的後面被踢了一腳。他不能確切說出被踢的位置,因為他是那麼細無法確定部位。那個人是被環繞的首領。所有的人在他旁邊。人們說他的女人叫白白。
白白是他逃走的女人。她走了呢帶著三個包袱和一口鋥亮的鍋。
小丑沒有叫成白白可是他還是喜歡在牛皮紙的扉頁上寫這個名字。他寫啊寫啊,他覺得越寫他就越白起來。可是他解釋給別人說他是愛著一個叫白白的女人。他說了很多遍,最後他自己都以為他愛著那個背著鍋夜行的女人白白了。那個現在仍舊流亡的滿臉石頭顆粒的女人。他想像那個女人走累了無助的樣子。她忽然地停下來像一隻大鳥一樣覆蓋在一塊石頭上再也不想離開的樣子。她會流一點眼淚然後掏出鍋,是鋥亮的鍋,把它反過來。對著它,把自己的臉擦白。
三
小丑最近要解決一下名字的問題。他得決定一個名字。因為他不想再做一個小丑了。
他想他要停下來了,因為他越來越細了。
整個八月他覺得他都在以一種類似蜻蜓的姿勢飛翔。他覺得蜻蜓是他見過的最醜陋的動物。像一根賴皮的大頭針一樣嵌進天空或者是植物里。然而眼睛是腫的,包住眼淚不肯放出來。保留那麼多幹嗎啊。
他太細了,細得可以這樣輕易地跳上鐵絲。他常常恍惚起來。是鐵絲嗎,這樣寬廣啊。他覺得那是好看的鐵路。寬闊的有磨得發亮的鐵軌的鐵路。火車開過。對,火車你坐過嗎?可是小丑沒有。他喜歡火車上面冒出來的一圈一圈的煙朵。那是奇妙的花朵。小丑沒有見過煙花的。他覺得是這個樣子的吧。他惟一一次在D城表演的時候聽到外面有煙花。所有的人都背離他和舞台跑出去了。他站在台上發愣。他想出去可是門被堵住了。他爬了很高。站在鐵絲上看見灰灰的天的一角。一個角,帶著倦怠的晚霞。是被什麼玷污了的骯髒灰色。小丑覺得那是煙花了。服帖的白色和灰色。就像火車上面的煙。他站在月台上想跳上去。他說他一定行的。鐵絲都行何況這個。可是他一直仰視著,那麼崇敬地看著。他離列車員不遠。他看起來在比那個穿制服的更加盡職地工作。
很久之後小丑的心裡醞釀出一個比喻:他說火車的煙是女人剪下來寄給誰的頭髮。柔軟的吱吱叫喊的頭髮。
小丑記得在一場豪華的演出中他也曾經戴上那樣的假頭髮。他覺得頭重腳輕可是特別美。他悄悄扯下一綹那樣的頭髮放在口袋裡。是心臟上邊的那個口袋。所以整個演出小丑都覺得非常暖和。小丑知道這是熊熊的糙。可是小丑忘記那件華貴的衣服並不是他自己的了。
小丑脫下衣服的時候覺得胸口中彈了。
他一直一直想去看看鐵路的。他想像自己站在那裡握住曾經丟失的糙。會點燃一個更久的春天。當然小丑隨即對自己說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媽的誰記得啊。
整個八月恍恍惚惚,小丑覺得自己走在這樣寬廣的鐵路上。他當時的願望理想全改了,他想停下修鐵路。修理它然後觀看它。小丑看見火車像蜥蜴一樣的顏色暗下去。可是白色頭髮亮起來。叫聲是來自一個美麗女人的,小丑深信不疑。明亮終於氤氳成一片的頭髮。小丑也終於喜悅地叫出來:
白白,白白。
四
小丑開始上癮一樣地喜歡走鋼絲。他每天都在上面迎接他的火車和女人。他開始笑。
從前他不笑的。因為他計較著名字。他覺得那個報幕的人沒有說小丑是白白。這是一個多麼重要的事實啊。還有那些蠢貨啊,他們花很多錢來到這裡看,他們看完了都不會知道小丑是白白。所以他一言不發,嘴唇閉得很嚴實。他站在上面像一隻顫巍巍的蜻蜓。他站在上面搖搖欲墜。
他一直悶悶不樂是因為他想要一個夢想。
夢想是個值得每個孩子每時每刻憂傷的念頭。
他沒有夢想所以想要一個。
小丑一直強調說是一個就一個我從來不貪心的。
多少次,他以為他一低頭就可以撈起一個顏色養眼的夢想。是的啊,人們總是喜歡胡亂拋棄夢想。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他們太激動。他們拋棄了他們的夢想。馬戲團真是個好地方。到處花花綠綠。氣球向頭頂飛,夢想向腳下掉。
五顏六色。小丑看見那些墜落的夢想坐在比較低的一排上面發愁。一個挨著一個發愁。小丑多麼想順手撈起來一個。他喜歡白的,當然。那個坐在那裡也在發愁的白的夢想。
小丑想把它撈起來然後跟它說,叫那個叫白白的女人來。出來。過來。來。
那個時候小丑想他一定特別男人。喉嚨非常堅硬。咚咚咚小丑的聲音像馬戲團最兇悍男人手裡敲的鼓。
女人白白來了。小丑想像只能到此了。他覺得那以後的幸福還要想像嘛。
可是小丑總是一味沉淪在他的鐵路上,就錯過了一個嘆氣的夢想。
小丑每一次從鐵絲上下來都很難過。他低著頭,他看見所有的夢想都已經枯死了。他有的時候會有多餘的手絹。他就裝走一個埋掉。
他忘記自己埋過多少個白色夢想了。他一個一個地挖坑。他說我不幹了不幹了。我等著白白啊。帶著白白去看那些煙花樣式的頭髮。
五
小丑覺得自己一直在細下去。
細得脖子裡面只能插進一枝喇叭花了。真糟糕。
小丑決定不幹了。他覺得這樣懸著不好他得站在地上。地上有掉下來的夢想也可能有走過來的女人。
離開的時候,他忽然很被懷念。甚至可以說他已經有些名氣了。人們說原來那個呢,他的表演很好看的。他會笑的啊。
小丑想告訴他們,那個是白白。叫他們念出來才好。
可是小丑決定算了。小丑覺得自己不幹了一切就簡單起來。
他不幹了於是真的就變得比他想的還要簡單。
他那天站在台下的。他是白白。一直的白白。
他躲起來。
躲在黑裡面。當人聲沸騰的時候他聽到夢想啪啦啪啦摔下來。光亮四she。他就沖向最前排撿到一個完好的白的夢想。
他哼了一首歌回家。歌也是簡單的。手中的手帕很乾淨。夢想的心臟還在跳著撲騰撲騰。
現在大家都坐好啊我來宣布好消息。真的真的,那天之後不久,一個女人來找小丑。她帶了行李。頭髮散著。當然小丑努力往她的身後看可是還是沒有看到鍋。小丑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白白。
可是小丑叫她了。白白。
她是白白。她笑的時候微笑是有翅膀的。飛啊繞啊的。小丑被弄得天旋地轉。小丑摟住她,說等了你好久好久。
小丑覺得不遲,剛剛好。我們去鐵路那裡。說著小丑看了看白白的頭髮。不是很好看的白色。也不夠明亮。小丑吸了一口氣說我們去找那些好看的頭髮。它們會開在你的頭上。開成一朵花啊,你知道麼感覺會是欲仙欲死。
奔跑。小丑的心裡是奔跑。小丑從來走在小心翼翼裡面。他不知道奔跑的好滋味。路很寬,白白的頭髮飄啊飄的。他要大聲說我是白白。
小丑於是馬上拉起白白的手。軟軟的藕荷色手指頭。走啊。我們走啦。
頓了一下。
女孩白白看著他,慢慢念著,欲仙欲死欲仙欲死。突然她眼睛閃閃寄予希望地說,我得問問你啊,他們都說你可以在鐵絲上做愛。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小丑白白腦子像火車開過一樣轟隆隆地響了幾下,他覺得一切仍舊在變細。仍舊在變細,更快了好像。這些那些我和小舞在傍晚時分到達機場。
樟宜機場是在東海岸的。我站得高一點,剛剛好看到太陽溺在了水裡。黃昏在哽咽。有架飛機在奮力飛翔。掙扎著要離開也或者是掙扎著不離開。和雲彩廝打在一起。緋色的餘暉是搏鬥的血。
天空是這樣喧鬧。
之前很久我們都在地鐵上。城市到機場地鐵要很久。從西邊到東邊。地鐵上的人越來越少。後來只有我和小舞了。我顯得很興奮。很興奮於是我們在地鐵上拍照。我的姿勢很囂張。幾乎整個人躺在了地鐵的座位上。讓小舞來拍。真的從來沒有這樣,坐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鐵,可以叫,可以撒野。此時此刻我有一列長長的列車之家。有一個和我相依為命的小朋友:小舞。我於是覺得很滿足,雖然我心裡很害怕。因為到了郊外之後地鐵驟然快了起來。很快很快地在大片的黑暗和星星點點的光亮中穿梭。我想挖隧道的時候人們帶給石頭的疼痛石頭現在要歸還給人了。
我們在傍晚的時候到達。我們要在機場過夜。我們沒有要接的人,這裡也沒有精彩的表演。可是我們來了,從西到東,千里迢迢。